魏恕开过那句玩笑之后,元慧缨的心理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尤其是,她知道,魏恕是真的失忆了,他是真的觉得她做的饭好吃,也是真的在认真读那本大部头的史书。那晚回家之后,他就继续捧起那本《北史》看,看到很晚,导致早上起不来床,元慧缨都看在了眼里。
虽然第二天早上,魏爸魏妈出差回来了,但他们放下行李,跟元慧缨一起吃了个早饭,便在魏恕起床前又上班去了。接下里的几天里,魏爸魏妈仍然是工作繁忙,早出晚归,经常不在家。而魏恕和元慧缨整日相对,不可避免地产生着各种交集。
比如,元慧缨去厨房做饭,魏恕便跑过来帮忙。刚开始,魏恕笨手笨脚,什么都不懂,但在元慧缨的指导下,很快就变得利索起来,甚至两人之间还产生了一丝默契感。厨房里,元慧缨忙着忙着,突然感觉有些不对劲,不禁微微脸红起来——在这小小的空间内,两人竟如多年的老夫老妻一般了。
再比如,元慧缨忍不住去问魏恕的《北史》读了多少了。魏恕读得很快,列传已经读了一半,但他也承认自己跳过了很多很无聊的内容。元慧缨忍不住告诉他,其实她是故意的,拿一本史书塞给他,他肯定读得头疼便放弃了,这样他也许会老实一点,不会问那么多问题,也不会再提什么兴趣爱好。但她没想到,魏恕竟然真的用功苦读起来,而且阅读速度和学习能力比她都强,令她惊讶和惭愧。
元慧缨确实是喜欢历史的,他与魏恕聊起有关历史的话题后,便又给他推荐了几部纪录片。
魏恕当然会说“我们一起看吧!”。在几天之内,他表现出的孩童般的纯真和面对元慧缨的乖巧,反而编织了一个捕捉元慧缨的网,即便他是无意的。她毫无理由拒绝魏恕。于是,两人搬了个电脑,放在茶几上,在沙发上并排坐好,元慧缨还拿来了水果。两人的手臂在不经意间相触,元慧缨才发现她把自己置于了一个尴尬的境地。她的脸颊上滚过一阵火热,偷偷地往旁边挪了两寸,离魏恕远了一点。
她看了看魏恕,他正睁着大眼盯着电脑屏幕,看得无比认真,完全没有发现身旁的元慧缨做了什么。魏恕偶尔转头看向她,仅是微微一笑。
日子一天接一天过去,魏恕忍不住问元慧缨,你爸妈什么时候来接你走啊。他知道,不管元妈妈脸皮有多厚,她还是要来把元慧缨接走的。这是早晚要到来的一天,而那时,就是他必须向元爸元妈摊牌,结束(或是开始?)元慧缨痛苦的时候。
“我该怎么跟你爸妈说?我就说,我记忆恢复了,我其实一直喜欢别的女人,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元慧缨。虽然她很好,她是个好女孩,但我只拿她当妹妹……可以吗?”
元慧缨听他这么说,心中很受安慰,但她忍不住想起之后的,仍是满心焦虑。她为了掩饰内心的担忧,苦笑着揶揄着:“你这台词也太偶像剧了吧?接下来是啥剧情,你要继续去追那个叶霞雁?”
“也未尝不可。只要能让你妈相信。”魏恕说道。
她摇了摇头说:“对不起,你不用这样。虽然我很想教给你最稳妥的说法,但不管怎么说,我妈的怒火都不会消散。你不知道,从我小的时候,她对我的控制欲就很强,而且你这几天肯定也看出来了,我太心软,不喜欢跟别人争执,一些不重要的事情,我就忍了、让了。可能是我自食恶果,她对我的控制变本加厉。看看这几天她打了多少个电话吧。信不信,就算没了一个魏恕,以后也会有吴恕、王恕、刘恕、陈恕……”
她叹了口气,把脸埋在了手掌里,沉默了一会儿说:“不过你不用担心,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结婚是人生大事,我不会让她操纵我的婚姻的。”
魏恕看着她,心中产生了微弱的异样情绪。他能感受到自己有拥抱她的冲动,但那有别于两性间的**,也并不像与王松祁那般的友情。
“我知道了。我知道怎么说了。”魏恕说。
“嗯?”
“阿姨,我知道你为什么想让元慧缨嫁给我。你不就是看我们家有钱吗?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看看你女儿,你这简直就是痴心妄想!你们把未出嫁的女儿强行塞到我家十几天,你还要不要点脸?这要是传出去,她以后还嫁不嫁人了?我就明明白白告诉你,你女儿我根本不会娶!你们这种人家为我们家所不齿,结亲家更是永不可能的事情!还请领着你们家女儿,赶快走吧!”
元慧缨抬头怔怔地看着魏恕,他笔直地站着,脸上显出了从未有过的刚毅和果敢,眼睛里含着虽已收敛但仍掩不住炽热的怒火,目视前方,仿佛面前就是元慧缨的妈妈一般。
魏恕这一番话,彻底压碎了元慧缨内心苦苦承载压力的那块玻璃,稀里哗啦地碎了一地。她俯下了身子,抱住自己的小腿,把眼窝戳在两个膝盖上,无声地哭泣了起来。
魏恕不知道她怎么了,便在一旁看着她,足足半分钟后才想到:她好像哭了。他瞬间有些慌了手脚,赶忙问道:“你怎么了?元慧缨?你怎么了?你哭了吗?”
但元慧缨始终不出声音,魏恕只得蹲下来,歪着头去看她的眼角——果真是哭了。
“元慧缨,慧缨妹妹,对不起啊,我心里面不是那么想的,我这不是想让你妈妈醒悟过来,故意那么说,让她别再逼你嫁什么魏恕、吴恕、王恕了。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我爸妈都跟我说了,我现在失忆了,变成了个傻子,是我配不上你。你这么好,要是你愿意嫁,我可愿意娶你了,真的,你别哭……”
魏恕自顾自地说了一会,小心翼翼地伸出了一只手,轻轻抚了抚元慧缨的头发。
元慧缨在一动不动无声无息地哭了几分钟之后,终于抬起了身子。
“谢谢你,魏恕。”她抹了抹自己脸上的泪水说,然后站起来,径直回到自己房间去了,留下魏恕一个人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元慧缨在魏家待的第十天,元爸元妈终于要来接走她了。
既然是带走,元妈妈这次也不着急了,乐呵呵地上了饭桌,仿若看珍宝一般地看着魏恕。
魏恕站起来说:“我有话要说。”魏爸爸瞥了他一眼,仿佛猜到了他想做什么,冷峻地说道:
“坐下!有什么事,吃完饭再说。”
父亲的语气强硬而不容置疑,魏恕只得“哦”了一声后乖乖坐下。但他在自己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我是一定要说的,等吃完了饭我就说,谁也没法拦我……
元慧缨看见了这一幕,心脏如同打鼓一般突突狂跳。从魏恕说完那番话,她哭过之后,她便明白了许多事。夜里,她想起这几天来与魏恕的相处,忍不住浑身战栗起来。但她终是做了一个决定。如果魏恕真的要出来说的话,她便……
大家吃得差不多,魏恕瞅准了冷场的机会,缓缓站了起来说道:“我有事情要说。”
“等等。”元慧缨拦住了他。也许这是不完整的决定,但她觉得这应该是她的人生——既跌跌撞撞又义无反顾,既充满了未知又充满了宿命。
“我来说吧。”她冲餐桌上的大家羞赧而甜美地一笑说。
“我跟魏恕过几天想一起出去旅行,你们愿意吗?”
魏爸魏妈愣在了那里,魏恕疑惑地看着她。魏妈则狂喜道:“哎呦,好啊!怎么不愿意?好好好,出去玩玩,放松放松心情,肯定对小恕的病情有很大帮助!……小缨,你得继续努力啊,我看小恕再过个十天半月就快好咧……”
元慧缨此刻把头深深地低了下去,不敢看大家。魏妈不解地看着魏恕问道:
“小恕,你真跟慧缨商量着,要一起出去玩儿?去旅游?”
魏恕被他妈妈这一问,竟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转头看了一眼元慧缨,元慧缨脸红红的,对他微微点了点头,于是他故作平静地对自己的妈妈说:“嗯,对。”
元慧缨离开之后,魏恕的疑问,只能到微信上去问她了。
魏恕:元慧缨,你怎么想的?
元慧缨:不想让你一个人当坏人。这样太不讲道义了。
魏恕:那后面怎么办?早晚还得摊牌的,而且你还说出去旅行,咱俩真的要一起去旅行吗?
元慧缨:那不然怎么办?我只是想拦你,难道我要说:我跟魏恕互相喜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也太羞耻尴尬了吧?我只能这么说了。。。
魏恕:你妈可乐得像马上就要抱上外孙似的
元慧缨:哈哈
魏恕:后面怎么办你怎么想的?旅行怎么办?
元慧缨:还能怎么办,你忘了咱们俩已经同居了十天吗,接着装模作样呗,旅行就旅行啊,怕你啊
魏恕:。。。好,那我还得谢谢你领我出去玩了
元慧缨:那当然,不过说真的,我想去逛博物馆。你不是也要培养兴趣爱好吗,不想一起去吗
魏恕:好啊好啊!博物馆,我还没去过呢!呃,我是说,我失忆了,我都忘记博物馆里面是什么样子了
不知不觉间,两人几句话便忘记了刚刚的忧虑,开心地聊起什么博物馆、庙宇、宫殿之类了。这只属于他们两人的快乐,充满了巨大的魔力,使元慧缨忘记了母亲为她构建的陷阱,也使魏恕忘记了想要解救她的**。即使遗忘是短暂的,但两人感觉能用当下的快乐,去抗衡未来的霜雪。
接下来的几日里,那小小手机里绿色软件中属于某人的对话框,成为了一汪永远不会干涸的甘甜的清泉。元慧缨就像沙漠中的旅者,贪恋着这来之不易的泉水,小口小口地汲取着其中的清冽;魏恕则像一只头一次从幽暗的地底爬出来的老鼠,对着这映出皎洁月光的水面,跳起了笨拙而虔诚的舞蹈。
元慧缨看着手机屏幕,心中想着魏恕本来就怂,失忆之后还变得有些呆,微笑着摇了摇头。她定了定心神,然后给他发消息道:
你上次说的把婚约当真,我同意了
魏恕回道:真的吗?你不是开玩笑的吧?
元慧缨:你那时是在开玩笑吗?你开玩笑的话,我也开玩笑;你认真的话,我也认真
魏恕呆住了,他细细思索:那时,我确实是开玩笑的,但,她若是如此说,我却不想再开这种玩笑了……不,那时我所说可能也是认真的,那只是装作开玩笑,我不应与元慧缨开这样的玩笑!魏恕此刻也分辨不出自己是发现了内心最深处的想法,还是在自欺欺人了。但他感觉到心脏中“咯噔”一下,好像被什么东西装满了。他细细品味着这感觉,从**和灵魂上传来的,都是无常永远不可能体验到的东西。
魏恕的身体和打字的双手都颤抖了起来,如同元慧缨前几日夜里的战栗。他打字过去:
我不是开玩笑的!我是认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