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是卫城,年纪虽比卫域大了两三岁,按辈分却是卫域的嫡亲侄儿,也济世堂的大掌柜。当年卫域一心习武,完全摒弃了医术,卫清便将济世堂传给了侄孙卫城,卫城天资过人,对医术的领悟远远超过了卫清,小小年纪就名动聚城,被百姓尊称为少年神医。
二十多年过去了,当年只有数间瓦房的济世堂早变成为了当世第一的大医院,仅岭南一带就拥有百余家分号,名医如云,日进斗金。
卫城也早已不是当年的少年卫城了,这些年来他忙于生意,已极少亲自替人看病,但这一次事关重大,卫域又在现场,他只能亲自赶来了。
卫域北上抗蒙十余年,执掌聚宋两军的兵马大权,军务繁多,极少回到聚城,这次回来与卫城也才匆匆见过两面,叔侄自幼感情深厚,却未能好好聚上一聚。
此时卫城来到身边,他靠近端详,只见卫城双鬓花白,目光无神,皮肤虽白,却肌肉松弛,哪有半点神医的风采?
莫非这些年来他一味追求财富,已完全荒废了医术?卫域心生不满,却无暇多问,只是催促道:“那就开始吧,都已经火烧眉毛了!”
卫城道:“这些人的症状基本相同,逐一诊断已经来不及了,我带来了秘制的解百毒丸药,先给他们服下,每人三粒。”
药童打开药箱,取出丸药,差役在一旁协助,很快就分派下去了。随后卫城仔细检查了每种食物,却未能发现任何带毒物质,不由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半个时辰后,百毒丸药力发挥,这些人口吐白沫,不停地呕吐起来,顿时酸臭弥漫,差役们人人掩鼻,一阵呕吐后,他们的症状非但没有丝毫减轻,反而发起了高烧,说起了胡话。
卫城取出一根银针,弯下腰刺进了一个胖子的手臂里,然后抽了出来,里面注满了鲜血,想必这银针是空心的。他走到窗前,举起银针伸出窗外,对着亮光观察了许久,渐渐地,脸色变得无比沉重。
“五脏六腑、骨骼经脉里的毒只是次生毒性,真正的毒源却是在血液,这是什么样的奇毒,竟然如此诡异,难道是人体细胞突变,血液受到了感染,根本就不是什么毒,而是一场来势凶猛的瘟疫?”
卫城小心翼翼地收起银针,语气中带着一种莫名的恐惧,显得有些束手无策,毫无自信。突然又变得十分急躁,快步走过来,一把抓起卫域的手腕,两指搭在脉搏上,因为紧张和恐惧,双手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根本不能静下心来把脉。
卫域轻轻甩开了他的手,道:“不用把了,我也中了毒,不过我以内力强行压制,暂时还不会发作。”
卫城一跤跌坐在地板上,颤声道:“叔父,侄儿无能啊!”
卫域淡淡道:“你也不用如此担心,我没那么容易死,你马上要振作起来,还有这么多百姓等着你救命呢。”
一旁的李直道:“若要找出病因,必须从源头查起,也有不少厨师中毒,为什么不将厨房彻底检查一遍?”
三人匆匆来到厨房,里面静悄悄的,各种食物散落在地上,一片狼藉。
卫城开始逐一排查,事关卫域的安危,他不敢有丝毫大意,施展平生所学,对各种食物及物品,还有水源、盐油酱醋酒等每种佐料都认真检测,任何蛛丝马迹都不放过,有的还反复检测推断,但是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了,到最后还是一无所获。
卫域看着急得满头大汗的卫城,道:“你还记得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场瘟疫吗?”
卫城愣了愣,纵然这么多年来由行医到从商的转变令他逐渐荒废了医术,也忘记了许多往事,但无论如何他也忘不了那一场瘟疫,那时候他才十五岁。
只因一个猪农舍不得扔掉十几头因猪肺疫而死的肉猪,从而引发了一规模浩大的恐怖瘟疫,数万人受到感染,数百人死去,疫情迅速蔓延了全城。
在情况万分危急之际,卫城凭着过人的天资、精湛的医术研制出了配方,力挽狂澜,平息了这一次瘟疫,也赢得了少年神医之名,受万民爱戴。
卫域接着道:“并不罕见的猪肺疫却能引发如此恐怖的瘟疫,其中必有隐情,后来经过你反复细心的检测,发现这些因猪肺疫而死的肉猪都被老鼠啃过,原来鼠疫才是那场灾难的罪魁祸首,最终才研得良方,救了数万百姓。那时使瘟疫迅速蔓延的就是酒楼,全城有好几家酒楼、大排档、粉店都使用了这些瘟猪的猪油,只要吃了这些猪油烹制的食物,立刻受到感染。”
卫城听到猪油这一句时,不由怔住了,突然又如被当头棒喝,猛地跳了起来,快步奔到油缸前,用洁白的瓷碗盛了半碗油,加入清水稀释,再次反复检测,终于长叹了一口气,道:“叔父,你说得不错,祸根就在这油里。”
李直、卫域不由精神一振,都松了一口气,没想到卫城又精疲力竭地颓然坐倒,哀叹道:“但是里面的原因又太复杂,我根本无法可解。”
卫域伸手按住他的背心,一股内气缓缓地输送过去,卫城精神略复,喘了口气,慢慢道:“这些油并不是真正的猪油或花生油,而是从排污沟的废油里提炼出来的次生油,这种油本身带有很强的毒性,但吃到肚子里不会马上发作,而是日积月累,变成一种慢性毒。说实在的,全城百姓谁又没吃过次生油呢,也就是说人人体内都藏着毒性,只是暂时没有发作或不知道什么时候发作而已。”
李直道:“怎么会突然爆发了呢,而且如此凶猛。”
卫城指了指油缸,道:“有人偷偷往这油里添加了一种特殊的物质,我还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但我能确定这种特别物质就是药引,只要吃了这些加了药引的次生油,人体内积累的毒性和刚吃下的次生油毒性就会立刻被诱发,而且无法控制,虽不是瘟疫,只怕比瘟疫更可怕。”
卫域沉默了片刻,道:“是不是全城所有的饭店酒楼、大排档、粉店、面馆、熟食摊都是使用这种由废油提炼的次生油?”
李直轻叹道:“就算不是全部,至少也超过了百分之八十。”
卫域道:“此人居心叵测,害这么多人不知有何目的,倘若他有心制造恐慌,只需在各个饭店酒楼、粉店面馆的油缸里偷偷放入这种药引,就是一场可怕的大灾难,能令聚城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
李直咬牙切齿地道:“我一定要将此人揪出来。”
卫域道:“好,快去部署吧,我要你动用一切人力物力,不惜一切代价,阻止灾难的发生。”
李直匆匆而去,卫城神色呆滞,视而不见,呆若木鸡。这些年来,他扩建医馆,开设分号,买卖地皮,购置产业,赚取了无数财富,成为聚城屈指可数的大富豪,已经完全摒弃了一个医者的本份。
没想到二十几年后,可怕的灾难再次降临聚城,拯救聚城的重任又一次落在他身上,但他的一颗心已被利欲熏透了,没有半点当年的灵性,昔年的少年医神,还能再一次成为聚城的救世主吗?
果然,卫域凝视着他,意味深长地道:“你还是医神卫城吗?我父亲把济世堂交给你,就是希望你将卫家的医术发扬光大,解除百姓疾苦,做一个万民敬仰的英雄,永垂青史,不料你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却是加深了百姓的痛苦,以医敛财,聚集了这么多臭钱到卫家,实在是非我所愿!”
卫城听出话里的责备之意,不禁汗流浃背,急忙爬了起来,跪倒顿首,颤声道:“侄儿惭愧,若能化解这一次厄难,侄儿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就是怕有心无力,耽误了这么多百姓的性命,叔父还是尽快召集四方名医,以求良策吧。”
卫域伸手把他轻轻拉起,道:“长风还好吧?我回来也有好些时日了,因为事务繁多,还没能和他见上一面。”
这句无关紧要的话令卫城愣了一下,徐长风是卫家的大总管,十几年来对卫家忠心耿耿,虽然身怀武功,但并不是什么医道高手,他想不出徐长风与此事有何关联。
卫域深深凝视着他,接着叹了一声,道:“我能召集天下名医,但我更把希望寄托于昔年之少年卫城。”
卫城此时才明白了卫域前一句话的意思,顿时百感交集,热泪盈眶。
徐家本是江北的名门望族,为了逃避战乱,举族搬迁到聚城,徐长风的祖父因为日夜思念故乡,久而久之就积思成疾,夜不能寐,食难下咽,缠绵病榻十余年,变得瘦骨如柴,汤药喝到嘴里就立刻呕吐,聚城名医,束手无策。
当时卫城只有十三岁,看了徐长风祖父的病情,就用数十种山草药研磨成粉,调配成墨汁,然后画了一幅苍茫的北国风光图,挂在徐长风祖父的床头,日子一天天过去,徐长风祖父将墨汁散发出来的气味吸进了腹中,思乡病竟然慢慢好了,顿时聚城震动,人人交口称赞,好一个少年医神!
所以聚城名医虽多,最终恐怕还是要靠自己来解救百姓危难,迎着卫域那殷切的目光,卫城感到热血沸腾,不由挺直了腰,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从容不迫、叱咤风云的少年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