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两旁皆是破败的茅屋,屋顶露出来大半,将屋内简陋的摆设看得一清二楚。
泥地坑坑洼洼,浑浊的污水连人影都照不出来,有些地方一脚踩下去,鞋面直接被淹没,用力□□的时候泥水溅了一身。
“雪娘,你先别过来。”
“是。”雪娘转身退到一片较干的地方。她清楚自己的本分,她只是一名普通侍女,无用的逞强反而会拖累小姐。
戚封看看吴玉,又看看雪娘,一脸纠结。
“行了你,看好雪娘,她少一根毛我回头剜你一块肉!”
他果然被吓住,紧张地护在雪娘身边,生怕突然来一阵大风吹掉雪娘的毛……
黄睿跟上吴玉,在她拒绝前说:“这里我比你熟。”
吴玉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继续往前走。
“看来今年的洪水已经发过一段时间了。”黄睿说:“洪涝完一般是旱灾,届时土地龟裂,寸草不生,起码要再饿死一半的人。”
吴玉眼波微动,突然加速大步朝前。
黄睿正奇怪,忽然看见她从地上抱起一样东西,待看清是什么,目露悲哀。
“这种地方,最容易死的就是婴孩。”
吴玉抱的正是一块襁褓,里面白骨森森,完全散架,但从骨骼的纤细程度来看,是不满一岁的幼儿无疑。一些骨头上还沾着腐肉,说明死去时间不过数月。
“没想到在这里能看见婴孩。”吴玉开口,声音带着些许清脆,“还能生就是好事。”
黄睿仔细品味她的话,她的意思是有孩子就有希望吗?忽见那襁褓朝他飞来,他手忙脚乱地接住,无奈一撞之下,里面的白骨还是滑出来,撒了一地。
死者为大,哪怕死的只是一个还没形成意识的婴孩。他一气之下,竟脱口而出:“吴逸才!”
前方身影一顿。
转身。
面容依旧淹没在斗篷下,只能勉强看清阴影重重的下巴。
“你口中之人已经跟随他的家人叛逃出国,如果你不想被我怀疑你和叛国者有什么牵扯,最好不要在我面前提到这个名字。”
黄睿噎住。捏紧了拳头,却说不出反驳的话。
原来,本性的“吴逸才”竟是如此尖锐吗?
馆陶县不小,走一圈就几乎花了大半天时间。吴玉仔细观察这里的建筑,发现还是存在瓦房,但大部分只剩残垣断壁,茅屋是后来盖的,简陋残破,只能算是字面上的“屋子”。
以二十年前一场瘟疫为导火线,陶源郡从普通小郡沦落为人间地狱。天灾不可挡,但变成现在的地步,罪魁祸首只能说是人祸。若当初的地方官能尽上几分力,怎么也不至于至此。
在黄睿看不见的角度,她不着痕迹打量他。
和最初见面的时候一样,黄睿还是面黄肌瘦,十七岁了,也不过比她略高。原来她还想象过他会不会是秦国和某个矮人国的混血,原来是在这种地方长大的。
能活下来已属不易,还能混进王都国子监并在里面占有一席之地,最后考得状元,“衣锦”还乡。她都不得不佩服他了,意志力之强她自愧弗如。
然而。
一个活人都没看到。
她眉头微皱,不至于全死光了吧?
“你找什么?”黄睿似乎看出她的疑惑。
“人。”
“大概临时搬去榕礼县了。旱灾的时候,馆陶县这片地方太阳最毒,榕礼县会稍微阴凉一些。”
她颔首,又问:“陶源郡的官署设在哪个县?”
“就在馆陶县。”
天色不早,今日还是先安顿下来,这样想着,她回到城门口叫了雪娘和戚封,四人一同前往官署。
“雪娘,走累了吗?”
雪娘大口喘着气,“没关系,黄大人说不远了。”
戚封看着十分不忍,城门和官署分别在馆陶县一南一北,到官署等于要横跨整个县城,雪娘是一个弱女子,他看出她才走一半就处于强撑状态了。
四处张望都没见到牛车、驴车之类的代步工具。
“他说的不远是他的,对你来说远的离谱。戚封,还不过来背雪娘姑娘?”
两人同时脸红。
戚封是羞的,脑子里全是男女授受不亲,他若是背了雪娘不就损了她的名节,可是他一定不负责……雪娘是气的,小姐近来有事没事就调侃她和戚封,要是害人家误会了怎么办!
“玩笑哈哈玩笑……”吴玉当然知道雪娘宁愿累死都不会同意。取下弓箭,后退两步在她面前蹲下,“上来吧,把你累坏了,谁给本小姐穿衣做饭?”
雪娘心里叹气,她果然只会拖小姐后腿。倾身伏在吴玉背上,低语:“劳累小姐了。”
吴玉低笑。
在天黑之前,四人终于走到官署。然而,所谓官署也早已破败不堪,顶盖的瓦全没了,四面漏风,院子里还有两个散架的茅草屋,看样子已经很长时间没住人了。
“小姐,放我下来。”
“哦好。”
雪娘径直走进厨房,忙活起来。
黄睿则去了官署的办公地,入目皆是厚厚的灰尘和蜘蛛网。随手找了块抹布,低头默默收拾起来。
吴玉转身,抱胸看着傻站着的戚封,“我说你啊,身为刺史手下不去给长官做事,作为男人不去给雪娘帮忙,跟着我干什么?”
戚封一拍脑袋!
这一路上一直跟着谋士大人跑东跑西,脑袋里全是她千奇百怪的命令,都快忘了自己身份了!
可他现在应该帮黄大人还是帮雪娘?
吴玉扶额,瞧这一脸傻相,一指厢房,“去收拾房间!”
“哦哦。”他乐颠颠地跑过去,不愧是谋士大人,一开口他就感觉茫然的人生有了方向。
那么她该做什么呢?后背的弓箭硬邦邦的,硌得她不爽,同时提醒她现在最该干也只能干的事就是打猎。
那就去呗!
想她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居然在大晚上背着弓箭去打猎,真是越想越不爽!早知道叫戚封去打猎,自己收拾屋子了。又一想还是算了,等戚封打到猎物,他们早就饿死了。
倒不是说戚封技身手太差,好歹是个官兵。只是陶源郡太过荒芜,远望四方全是光秃秃的土丘,植物都难看到,别说是动物了。她都很难保证自己能猎到活物。
果然,转悠了一圈,啥都没看到。
有点累了,她找了一块大石头,拍干净坐下。
“你是人吗?”传来一道弱弱的问话。
她诧异回头,便见到一个黑漆漆的小人,不着寸缕,一根手指含在嘴里,睁大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她。
她才想问这个问题好不好!
小人好奇地走近一些。
在两人距离不到五米的时候,吴玉突然跳起来,连退数步,一脸惊恐,“你多久没洗澡了!”
被风吹过来的臭味简直辣眼睛!
小人傻傻地问:“洗?”
她总算明白过来,感情这不是什么黑人小孩,而是没洗澡积攒了一身污垢的小孩!
ohno!
她实在下不去手抱起小人亲亲,谨慎地隔了一段距离,并且站在逆风的方向,问:“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爹娘呢?”
“我叫翠花,今年三岁,没有爹娘。”
吴玉动容,原来是个女娃娃,又问:“你自己一人生活在这里?平常吃什么?”
翠花一屁股坐下,抓起一把泥土塞进嘴里,依旧睁大眼睛望着她,小嘴嚼个不停。
她大惊失色,冲上去一把拍掉翠花手上的泥土,用力拍打她的后背,强行逼她吐出泥土。
然而,被陌生人这样“欺负”,翠花竟然不哭也不闹,骨碌碌地转动眼珠望着她。
不行,太臭了!
“这附近有水吗?”
翠花摇头。
她仰天长叹,解下斗篷罩在翠华身上,“先跟我走吧。”
官署内的三人看吴玉不在,也都猜她是去打猎了。
差不多料理好手头上的活,三人集中在院子里,这时听到人的脚步声由远而近,都伸长了脖子看向门外。
没有看到想象中的黄斗篷,却见一个穿着棕色胡服,脚踏筒靴,背着弓箭,身材却十分纤瘦的少女向他们走来。她的头发用黄色发带随意扎起,长长的刘海覆住大半张脸。
“小姐!”雪娘第一个反应过来,快步跑上去。还没靠近就被一股恶臭逼退,这才注意到小姐身后有一个搭着黄色斗篷走路的小孩。“这是?”
吴玉无奈:“半路捡回来的,你看怎么煮比较好?”
戚封闻言大惊失色,皇家谋士竟然会吃小孩!难怪大家都怕他们,实在太丧心病狂了!
雪娘捏住鼻子,“多久没洗澡了,怎么……”
“我猜出生起就没洗过。其实多闻闻就习惯了,我现在感觉还挺好。”
“小姐,请把你鼻子里塞的东西拿出来再说这种话。”
“哎呀,人家流鼻血了嘛!”
在临近陶源郡的最后一个城镇,他们花光身上所有钱补充了干粮,事实证明,这个决定很英明,因为馆陶县附近根本找不到任何食物。
戚封踌躇道:“黄大人,城外的人……”
黄睿冷着脸,“不用管他们。只是以后……”转向吴玉:“先生有什么想法?”
吴玉两手一摊,“你是大人你问我?傻子都看得出来我来这里是因为不想在王都呆了,你以为我真来帮你的?”
“我认为是的。”
“你脸皮真厚啊。”
黄睿道:“我除了读书和些阴人的小伎俩什么都不会,请你帮我。”
“哈!”她两手一摊:“也我除了读书和更厉害的阴人小伎俩也什么都不会。”
黄睿怒,这人简直没法交流!
“好吧好吧,既然你真心诚意地请求了,闲着无聊我们明天就去榕礼县看看呗。”轻飘飘扔下一句话,大摇大摆地走了。
黄睿握拳,别生气,别生气……
第二天一早,四人加上翠花出发前往榕礼县。榕礼县和馆陶县隔了一个县城的距离,到达时已经中午了。
毒辣的日头晒得人皮肤又辣又烫。
“陶源郡外的地方也没这么热。”雪娘摸着手背抱怨。
吴玉远望四下,道:“这里植被覆盖率太低了。”
黄睿点头,“稍微能吃的东西都挖出来吃了。”
她用食指支着下巴,“树皮也吃?”
“或许吧。”
进入榕礼县,果然看到了活人。几乎个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有气无力地躺在阴凉的地方,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黄睿径直走向最近的人,问:“这里的官员呢?”
被问的人摇头,指了一个方向。
吴玉走过来问:“什么意思?”
黄睿想了想,道:“被派到这里的官员不在,看指的方向应该是邻郡。”
“哦~去邻郡逍遥了!也好,你以后就是这里的老大,没人对你指手画脚了。”她抚掌。
黄睿不想理她了。抬头看着熟悉的街道,沿着记忆中中最熟悉的方向抬步走去。
戚封看着两边,又开始纠结。
吴玉交待雪娘三人留在原地,自己独自一人像初到馆陶县一样,把榕礼县全部走了一遍。
面积大约只有馆陶县的一半,一眼看过去,几乎没有什么遮蔽物,粗略数了下人数大概在六七十人左右。
作为一个郡来说,真是凄惨的数量。
看着人们恹恹地躺在露天下,让她想到清末那些吸食毒品的人,就是这样,躺在路边,骨瘦嶙峋,只等着死神降临。
好像靠近他们也会被传染一样。
这样的一个郡,难怪人人避如蛇蝎。
“请问有看到一个穿着……”
一路询问,终于找到了黄睿。他正挽着袖子搬大锅,看见他们来了,也只是淡淡点头。
雪娘:“小姐,你把人家欺负过头了。”
吴玉挠头,“我没干什么吧?”顶多没有像以前一样专挑让人舒服的话说罢了。
“小姐和黄大人是熟识的吧?”
“咦?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感觉小姐挺了解黄大人,黄大人看小姐的目光也不像陌生人。而且小姐通常只会捉弄熟人。”就像对她。
“胡说。”吴玉一指戚封,“我捉弄他的时候熟吗?”
雪娘看了他一眼,“还有看起来傻的人。”
戚封:“……”
“黄大人跟他可不一样。”不仅不傻,还有种让人不大愿意靠近的阴沉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