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一幕在肖清雅眼里仿佛凝固住了。
娇弱的少女被粗鲁地押在刑凳,两根比她大腿还粗宫杖毫不留情地打在她身上。每打一下,她的头猛得抬起,喉咙里发出凄厉的惨叫。
画面仿佛变成了黑白两色,少女和曾经的那个国子监“少年”身影毫无缝隙地重合在了一起。
那个时候,他也是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杖责,他亲手造成的杖责。
不过,那个时候他的心情十分平静,平静得近乎愉悦。她之于他不过是只打发时间的蝼蚁。人类不会同情蝼蚁,但乐于欣赏它们的丑态。但令他不爽的是那只蝼蚁从头到尾一声不吭,让准备好瓜子茶水的他觉得无聊极了。
但现在好像有了什么不同,心里闷得喘不过气来。
相对刑凳过于娇小的身子、宫杖落下时猛烈颤抖的身子……叫声从惨烈变得无力再变得无声,少女仿佛离水将死的鱼儿,生机急剧而缓慢地流逝。
从小到大,他有过许多疑问,大部分被他知晓后遗忘或者遗忘中淡然,却没有哪一个像现在这个鲜红得让他刺目进而刺心!
脑海中只反复盘旋着——她为什么不说?为什么!
三十杖结束,仿佛度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
在场之人没有几个心慈手软的,但不知为何,看着少女的行刑过程,竟勾起心底为数不多的不忍。
或许是她受罚的模样凄惨却不做作,发出的叫声惨烈却不刺耳……从最开始的挣扎到后来的无力反抗,牢牢把握住不惹人反感却能让人怜惜的那个度。
一切都好像是演练好的恰到好处!
念头一闪而过,很快被在场众人否定。
怎么可能有人会做出这种事?怎么可能有人能做到这种事?
所以只能是巧合,或许是眼前的少女让他们想到自家的女儿或孙女,才产生了些许不忍,可以放纵的些许不忍。
反正这儿的人多,就让他们去讨论定她的罪吧,自己就当偶尔的行善积德,睁只眼闭只眼,不去她伤口上撒盐了。
大家的想法不谋而合,导致整个皇宫一时鸦雀无声,大家面面相觑,都在等着别人说话。
吴玉浑身冷汗涔涔,杖刑结束后她的大脑还处于麻木的空白状态,过了很久很久,她的瞳孔才慢慢恢复焦距。
最后还是皇上开了口,带着些许叹息和不忍,“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她顿时泪如泉涌,哽咽着开口:“对不起、对不起……”反复呢喃这三个字,好像失去了所有的意识和话语能力,只能借此机械地表达心底深深的懊悔和自责。
唉,也是一个可怜的孩子。
所有人的心态在不知不觉中完成了吴玉设定好的转变——
不信、迟疑、或许、何必……
是时候了。
她在心里默念。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她一边痛哭一边忏悔,一字一句如珠落玉盘,断断续续却异常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若非我存着争强好胜之心,贵妃娘娘就不会受害……可是我、我真的没有想到会这样,我真的不知道清脂草会让人流产……明明、明明那个大夫告诉我清脂草有利于产妇调气……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对不起,都是因为我……”
皇上听着她的忏悔,突然捕捉到了关键字眼——“等等,你说清脂草?”
吴玉泪眼朦胧,没有回答,又重复了好久的“对不起”,好像又陷入了无意识的后悔中。
皇上渐渐不耐,大声道:“吴琉璃,你说清楚,清脂草是怎么回事!”
吴玉浑身一震,艰难抬头,如新雨洗涤后的清澈瞳孔充斥着难以言述的恐慌和后怕,喃喃:“我不知道、不知道啊……”
“什么清脂草?你为什么要送贵妃清脂草!”
“……我、我不服贵妃娘娘什么都比我强,便偷偷学了医术……我没有听说贵妃娘娘也擅医道,所以我就想、想着……如果贵妃娘娘连混在茶叶中的清脂草都能尝出来,我就心服口服,以后只尊敬娘娘,不再存嫉妒之心……若早知道它会致人流产,我绝对不会把它混进茶叶,我还把茶叶给了姐姐……”她仿佛猛然惊醒,睁着没有焦距的瞳孔四处张望,“姐姐、姐姐呢?姐姐是不是也出事了!”
淑妃在杖责前就被带走了,没有人回答她的话,众人仿佛都陷入眸中奇异的挣扎中。
朵兰被慕容若瑕动了一下,才从震惊中回神,立刻大声驳斥:“你胡说八道,太医明明说娘娘是食了麝香才……”
皇上也回神,大叫:“黄太医!”
一个白胡子太医慌慌忙忙地从人群中跑出来,“老、老臣在……”
吴玉微微侧眼看向肖清雅,后者不着痕迹地颔首,她放下心来,面露痛苦地闭上眼睛。
“是你确诊的贵妃误食麝香!?”
“是、是……”老太医的肯定回答让慕容若瑕主仆放下心来。
慕容若瑕当然不可能真的服下麝香,她把麝香加入泡好的茶水,险些流产的情形,再由朵兰向太医说明自己是喝过茶水后才导致这种情况,所有人自然而然会认为茶水有问题,去检验茶水,接下来的一切就顺理成章……
“但是,”老太医话锋一转,“老臣忽然想起若是清脂草,倒真有可能是另一种情况……”
年轻的帝皇早被这事折磨得心神俱疲,没耐心再听太医关子,沉声道:“再在朕面前关子,朕就把你当从犯扔去西北流放!”
老太医一个哆嗦,忙道:“臣曾经在医书中看到清脂草混合黄新兰或许有致人流产的效果……”
“黄新兰?”皇上不了解花花草草,刚欲再问,老太医又忽然“啊”了一声,“老臣想起来,那日去为贵妃娘娘诊断的时候,在窗外看见过此花……”
什么清脂草黄新兰,她们加进茶水的分明是麝香!
朵兰着急的看向慕容若瑕,后者垂眸不语,似乎在思索什么,脸色微沉。
“这样就说得通了,”老太医自言自语,“老臣没来得及给娘娘诊脉,但要真是麝香那必流产无疑,娘娘的情况相比而言要好上不少……黄新兰被当做药材与清脂草混合,效果与麝香无异,但若是单食清脂草,同时闻到黄新兰的味道或许就……”
就是贵妃娘娘这种情况了。
众人自动脑补了他的言下之意。
原来吴琉璃并非故意伤害贵妃娘娘,意外和巧合让这两个女人吃足了苦头。贵妃娘娘差点流产,而吴琉璃……他们看了一眼她血肉模糊的下半身就马上别开眼,啧,太惨了!
似乎所有人都默认了这个事实,唯有洛天华仍不忿道:“就算她是无心之过,贵妃娘娘因她之故受害是事实,不能就这样算了!”
慕容若瑕闻言,第一次正视这个以前在她眼中毫无存在感的男人。
皇上颔首,“确实,吴琉璃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就……”吴玉奄奄一息的模样不期然落入他眼中。
她似乎害怕极了接下来的惩罚,努力想要蜷缩起身子,但下半身的伤痛让她连这个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才微微动弹就如遭雷击地瘫软在刑凳上,娇小的身躯止不住地颤抖,口里还在呢喃着“对不起”……
心里叹了口气。
“罢了,就这样吧。”转身离去。
兴师问罪的大臣们此时没有一个出声制止,洛天华也被他的老师拉住,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事情就此落幕。
皇上离开后。
大臣们也陆续离开。
吴钟国不敢面对伤痕累累的小女儿,逃避现实地混进大臣队伍离开。
皇后看了一眼吴玉又看了一眼肖清雅,离开。
满是不甘的朵兰扶着慕容若瑕离开。
慕容若瑕离开前满是祈求的哀伤眼神让祁琏无法拒绝,愧疚地看了眼吴玉,离开。
偌大的空地,一瞬间只剩下孤零零的瘫在刑凳上的吴玉。
好像大海中的孤舟,苍穹下的孤鹰,渺小脆弱得一击便碎……
吴玉听到轻微的脚步声,艰难地偏过头,看见来人,想弯唇,眼泪却忍不住先落下来,轻声:“谢谢……”
“为什么?”肖清雅在她面前蹲下,抬手拂去她的泪水,再次问:“为什么?”
傍晚的冷风如刀般刮过她的伤口,她抽搐了一下,吃痛地闭上眼睛。
方才的场景在她脑海中一幕幕闪过。
她轻轻弯起嘴角。
“人啊,就是这样一种矛盾至极的生物。”
一生行善的好人不小心犯下一个错误,就会像和氏璧上的一点瑕疵,引起人百般诟病千般不满,指责他的架势就好像他犯了滔天大罪;而一个大恶人做了一件好事,他的曾经却会得到人们的宽容谅解——看,他并不是无药可救,以前做坏事肯定有什么迫不得已的原因,他心里还是有良知存在的,只要加以引导以后肯定能改过自新做好人。
同样的道理。
如果她一开始就把自己放在好人的位置上,说明自己的无辜和过失,大家就会如肖清雅所想,对她的过失做出无限猜疑。那样的话,无论是她还是姐姐都讨不了好,如果她仍要一力承当罪责,杖责逃不过,人们的猜疑更不会结束。
所以她选择以言语误导,一开始就把自己放在“善”的对立面。
承认是她所为、承认她在茶里加了东西、承认她嫉妒贵妃娘娘……
等所有人都相信事情确是她所为的时候再来一个大转折。
肖清雅有一点想的没错,她最善欲扬先抑,但这次“抑”的程度远超了他的预料。
她比所有人想象得更能对自己狠下心,只要是权衡利弊后的决定。
刻意在放大杖责惨烈的同时渲染自己的柔弱凄惨,利用人们对她的怜惜,转移对姐姐的敌意,抵消为贵妃出气的冲动。等到人们不再同仇敌忾地讨伐姐姐,转而犹疑不定的时候,再猛然抛出真相。
这时候,人们就会想——
啊,原来真相是这样!
如果是刻意安排,肯定会一开始?***隼矗幕嵘瞪档氐劝ち苏刃淘偎担?b>
傻姑娘,早说清楚不就没事了。
啧,真是无妄之灾呀无妄之灾!
……
没有人再怀疑她用心险恶,对她的评价全部扭转成——傻、天真、倒霉……或许还有对她自不量力的鄙视,凭什么敢和贵妃娘娘比?
此时就算还有人仍要为贵妃娘娘讨公道,她已受杖刑,无论是视觉效果还是听觉效果都给了人足够冲击。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活罪已受就此罢了……
姐姐始终置身事外,贵妃娘娘出了气,她也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了代价。
所有事情完美落幕——
除了她所遭受的这顿无妄杖责!
她猛地睁开眼,眼里寒光湛湛,直视肖清雅,“之前的事,是不是他们做的?是不是他做的!”
肖清雅反问:“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不是只叫她身痛,是就让他们心痛!”她低吼。
“有趣,我倒第一次听说心痛给人的惩罚大于身痛。”
“无爱之人怕身痛,有情之人更惧心痛。”她的眼底划过一道寒光,指甲深深插进肉里,已经快要压抑不住心底的愤怒了。
“世上之事往往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这个旁观者已经点醒了你这个当局者,你其实早就心有结论了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