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时分,秋雨绵绵。潺潺细雨温柔地打湿了漫山红叶,落木萧萧而下,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
“咚”“咚”“咚”“咚”……
浑厚的声音从仰光寺内荡出,一时间枫树林海翻腾,激起千层红叶浪花。钟声逸兴云飞,壮阔到千山万仞中,轻抚着高耸的崖壁,拥抱着飞湍瀑流。
山间瀑布一年四季从不断流,此时秋高气爽,正逢阴雨时节,流水溯游于悬崖绝壁,一泻千里。裂帛般的白瀑在晨雾朦胧中垂入浅滩深潭,揉碎在佛山脚下。
钟声溯流而上,涛声御风而下,声声交汇,一曲雄壮苍凉的自然之歌,回荡在金色珈蓝之上,卷走一寺的红尘!
钟声未绝,十八声急促,十八声和缓,十八声袅袅余音。如此反复两遍,一百零八声毕,万籁俱寂!
“钟鼓馔玉三千年,不及一朝钟磬音!”普贤突然的一句感慨,震惊了前方带路的慧觉禅师,高僧回身寻找这声音的源头,却是见到猛然驻足一脸骇然的普智,旋即释然回首,继续引众小沙弥赶往殿堂做早课。
普智看向面色泰然的普贤,心中暗说:“小师弟大智若愚,从不显露锋芒,当真是个虚怀若谷之人。”
“今日早课,全体诵读阿弥陀经十遍。”慧觉禅师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仰光寺内有很多供僧人做早课的殿堂,而普贤他们则是由慧觉大师带领着在靠近佛塔的一座最小的殿里诵经。
慧觉带头排队,绕着大殿步行,口中念着经文,众小沙弥模仿着慧觉师傅,一会儿双手平放在肚前,左手轻盖在掌心朝上的右手上,一会儿双手合十,口中念词不变。
良久,众和尚跪在蒲草编成的蒲团上继续跪拜诵经。慧觉微眯起双眼,看了下殿外的天色,从蒲团上站起来。
“解散!”
“等等!”
“哦?”头脑中熟悉的的一哄而散的场景并没有再现,慧觉和尚慵懒地扫了眼反常的小沙弥,开口说;“什么事?”
“师傅每日不辞劳苦,教我们诵经拜佛,照料我们饮食起居,如同再生父母。”普能小和尚直视慧觉大师,面色温润,声音和缓。
“嗯,还算你们有良心。嘿嘿……”慧觉禅师笑得像个小孩子。
普能脸上寒光一凛,微笑着说:“师傅对我等恩重如山,可是却有人以为您老人家老眼昏花,此人每日不学无术,在您面前倒是装的乖巧。可这阿弥陀经文,他至今也不能完整背诵,早课时候,他更是鱼目混珠,滥竽充数。”
普能突然横眉怒目,面色狰狞,语速变得飞快。“今儿个一早,我和众位师弟亲眼目睹了这个败类在东禅院的佛像下小便,将秽物排在佛祖石身上。实在是佛门败类,望师傅名查!”
“就是就是”“败类!”“败类”“佛门败类”……
一时间,除普智之外,所有的小和尚都在添油加醋,咬牙切齿。
“是谁?”慧觉禅师严肃地问道。面色铁青,所有人不寒而栗。
普贤笑了,嘴角上扬到一个诡异的弧度。他竟忍不住笑得抽噎起来,向前跨出一步,露出那满面的轻蔑和不屑。
“今天早上的钟声,慧觉你可曾细听?”
“晨钟暮鼓,它告知山人时刻,约束僧人作息。唤醒诸多麻木不仁,警醒世间名利之客。此等人间天籁,我每日都会凝神细听,试图在净化身心的同时也可以探求另一种修行。”
小沙弥冷笑一声,将一串念珠塞进衣襟,随后用温柔地语气说:“钟声起,闻者受益。重要的是有还是没有,而并不是存在的状态。也就是说我若不分轻重缓急,胡敲乱打个几十下。也未尝不会达不到您说的效果。”
“贤儿识其一,不知其二。你可知道那钟声可超越法界的隔阂,解脱善恶的束缚。地狱魔鬼听其音便可短暂息苦,承蒙恩泽。因而钟磬之音,不可轻乱!”
普贤小和尚一脚踩在蒲团上,用质问的口吻说:“今日晨钟,一共被敲了一百零六下,昨日响起一百零七次,而前日,第十八声和第二十七声敲错了位置。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慧觉大禅师!您可曾听出了这些问题?”
普贤得理不饶人,朗声狂言:“据我所知,前日的敲钟人,正是心血来潮的慧觉大师本人啊!”
“师傅敲钟,颠倒了罡风和烈火的次序,增减了地狱众生的利益。他们或许会怪罪您,但我不会,因为你我本没有区别!我们,是这偌大的仰光寺中真正的懂佛之人!”
慧觉抚掌大笑,“好一个天赋异禀的小和尚,好一张伶牙利嘴!出家人不妄语,老和尚我的确没有听出这些端倪。但是……”
“老和尚用心敲钟,人年迈,而佛心未泯。钟破旧,而声音浑厚。貌似闲适恬淡的生活,却是移山回海般的苦修。人间亦是如此,如梦似幻的富贵荣华,就算是用阴谋诡计求得,也需要以消逝流年为代价。越是看似美好的追寻,就越不能避重就轻,寻找捷径。”
“你看似乖巧听话,实则一身傲骨,内心狂傲不羁,视他人如无物!每日不和别人交流,试图在草木中寻求知己。空有经天纬地之才,旷古烁今的悟性,不思佛道精髓,反而误入歧途,自作聪明!可悲可叹!”
晨光透过朱红色的绮户,暗淡成熹微的光斑,落在普贤小和尚的足履上,普贤惊骇地看着慧觉师傅那张重归平静的脸,失魂落魄地移开踩在蒲团上的脚,将那些美丽的光点儿遗弃在洁净依旧的破草垫儿上,弯下了挺直多年的脊梁。
满室的寂静,普贤在痛楚地思索着禅师的话,禅师在微笑地拨开门徒的桀骜。而其他人的静默,仅仅是因为迷茫。
狂欢,是一群人的孤独。孤独,是一个人的狂欢。
狂欢的小普贤突然重新挺起身子,恭敬的跪在蒲团上,对着慧觉师傅叩了三次响头。然后从容起身,向着门外走去,留下一句淡淡的声响,惊醒了室内发呆的小沙弥们。
“徒儿自会严惩自己,师傅再造大恩,普贤终生不忘!”
光,变得浓烈刺眼,把大殿里照得和外面一样通亮,慧觉禅师伸了下懒腰,心想:“呆会要找个人迹罕至的角落睡上一觉,嘿嘿。”
“解散!”慧觉轻抚着项上的诵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