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等了。”陈蕃摇头,心里莫名涩了一下,“他刚是出去了。”
“啊?”小姑娘惊讶,失望地趴在桌上,“又出去了?赵哥哥总是不等人,不过,小师弟你怎么知的?”
陈蕃看向小姑娘,苦笑:“刚我退出时,是贪赏后院风光,偶遇迟退的赵兄弟。他说是要出门,好像是要去这镇中陆家吧。”
“镇中陆家?莫不是铸剑的那陆家?”小姑娘想想,“那还是不等了吧。不过上坟,我俩去是一样。”
赵酴未从未到处乱逛的闲心,既然他真的默声出门,还不告诉旁人,那便是真的有什么他所以为的急事吧。
客栈里不见其他公子的身影。忙完昨晚的花灯会,快要正午的时辰,连客栈老板和伙计都还在撑头打瞌睡。不准备什么东西,薛月洺就蹑手蹑脚起身,扯扯陈蕃衣袖。
“不用带上什么?”
小姑娘点头:“爹爹让我们诚心去祭拜,不用多带其他。”
“那好。”
被苏不二特定指示可以出门,陈蕃的心是提着的,小姑娘的心却是放开了的。雀跃的黄鹂离开沉闷的牢笼,穿过轻沨大大小小街道,走出轻沨若凉水清爽的镇门,小姑娘望着青木郊外三月美景,难得露出了同青木山上一般的童真态。
黄衫姑娘若春风送来的黄蝶,偏偏舞于青葱丛中,她向来喜欢郊中之景,没想到这一次听了一堆废话后再将她放出,她会更加娇俏自在。
陈蕃垂眸,十几丈后的异样气息他能感受得一清二楚。开始是不确定,镇中人多气杂,直到了郊外……
郊外人烟稀少,那些人的气息不变,陈蕃所收到的感觉也就异常明显。果然不出意料,清来大弟子并不是名不副实的,那苏不二看似随意,却能在暗处排兵,步奏还甚是精细。虽然不能预料那人到底想了什么,但跟随小姐和他一起出镇的必是清来高手。
清来阁的心法,他陈蕃可是感受过。
布衣少年埋头走到雀跃的小姑娘身旁:“小姐,我们去的是哪里?”
“嗯,就在前面不远处。”小姑娘思索一番,手挥挥,“对了,爹爹在信中说,我们去坟前时,一定要笑。”
“笑?祭拜故人之墓本是悲凉人心之事,为何要笑?”陈蕃愣住。薛礼霜的行事风格一直较怪异,却没想到能怪异到如此地步。
小姑娘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声音故作阴气阵阵状:“因为,爹爹说啊,葬于坟下的旧人不喜欢别人不笑。陈蕃你若是不笑,嘿嘿,那坟下人泉下有知便会来缠上你,不休不饶啊。”
不休不饶?陈蕃嘴角笑起:“那我这样如何?”
如何?这样本是挺好。小姑娘看呆住,千想万想也没有想出过陈蕃的笑靥。陈蕃本是长相普通,平时又板着一张脸,让人对他的印象就自然淡下去了。可此时他一笑,就如荒野上生了新物,面目一时鲜艳起来。
薛月洺看着他笑,呆滞的容颜不由自主又笑开来。
“怎么,不行吗?”以为薛月洺是在嘲笑自己,陈蕃的脸又板起来,荒野上的新生物瞬间衰败,成黄土一片。
新奇之物没了,小姑娘摆手道:“不,不是,只是小师弟你这么一笑,我还不大习惯。不过,那墓下人看了一定会很欣慰。既然他欣慰了,就不会缠着你了。”
“是吗?”陈蕃温和下眸子。薛月洺招招手,活泼好动的小姑娘踮起脚尖,说完一句话,整个人都跑到老远处。陈蕃看她从一大姑娘成一小点,叹气。
“若是可以,我倒希望一个离去之魂能一直缠着我。这一生,即便……”轻沨郊外的蔷薇花想比镇子,看上去更为自由娇美,就如一洒脱不羁的绯衣女子,欢乐于杳无人迹的世外桃源。布衣少年自言自语一句,笑容困倦,顺着薛月洺指示的方向跑去。
山外青山,翠色连天。陈蕃屏着经脉气息,缓步向前跑。他随着小姑娘绕过重重路,不时地感受着跟随者气息的变换。他的感气察敌的功夫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要想这功夫的起始,还是受七人鬼经脉震气的功夫所影响而灵感生出。
他不紧不慢地跑,暗随者也顺着他调子跑。陈蕃对人感觉是一绝,对行路的感觉却是软肋。他跑了不久,只觉头晕,记不得初来之路。
板着的脸除了笑,又第一次露出了难耐之色,陈蕃喘两口气,自愧跟不上小姑娘的步子。他背心冒着汗,额上却是冰冷的。磨磨蹭蹭拖着腿又迈出几步,抬头却惊觉,小姑娘的步子停了下来。
废墟,残败中更显颓唐的废墟。横木七零八散在苍翠的土地上,压出一道褶痕,挡住了新物生长的足迹。那些木架子,都若是盖屋子所用般大小,是经受了多年风霜洗礼,黄中发黑,残缺了大块大块。
薛礼霜信中所写指的便是此地。薛月洺颔首看去,之间惨不忍睹的木架子右侧,有着一盖得厚厚的土包,土包上正是一棵苍翠巨木,为这孤寂立于郊外的坟包遮风挡雨。
陈蕃歇息了几口气,上前低声问道:“这地方,已经有多少年无人动过了?”
这里虽是满溢生命气息,却难挡时时透出的凄凉之气。
小姑娘上前几步,蹲去坟前,眯着眼睛看土包前快要磨平的墓碑。
“故友……卫……”
她小声,努力念石碑上的刻字。无奈那字刻得较浅,在不知多年岁月的洗刷下早已变得无法辨清。
小姑娘站起身点头笑道:“姓卫……是的了,父亲说,故友之姓便是如此。”
“卫?”陈蕃一抖,神情不由自主惊讶。这个姓氏牵扯住他的神经,布衣少年看向墓,目光紧锁,是要从墓碑上的刻字中参透些什么。
然而纵使他视线再清晰,墓碑上的字也不能变成初刻写时那模样。
墓前的小姑娘双手合十,嘴角微笑,已念诵一段祈福经。
“卫前辈,往事已过,今日初阳依晴,我的父亲是还安好。他所愿,只期你泉下依旧带笑……”
“泉下带笑……”陈蕃两步过去,亦是双手合十,鞠躬重复道。
寻几朵野花,小姑娘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一朵一朵插在坟前。陈蕃还在凝视墓碑上的刻字,残存的字间盖了隐隐青苔。陈蕃的手一遍一遍拂过,却拂不显“卫”下的另外一字。
“究竟是卫什么呢……”布衣少年喃喃心乱。小姑娘摆放的花枝到了他面前,娇嫩的花朵,抽着细小新芽,陈蕃一个恍然,差点跌倒。
又是狼狈的姿势,陈蕃脸红一片。祭拜这种苍凉的事,原本应悲哀的时刻,小姑娘却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陈蕃窘态难堪,低下头,目光不自在地扫向其他地方。
老旧的墓碑就要被岁月磨成一块无字的石,就算是上面载了什么秘密圣经,也是什么都发现不了。布衣少年感觉灵敏,一到这墓前,本是心觉奇怪,这目光不自在一瞟,看到之物,瞬间破了他心中疑惑。
石碑被青草覆盖的部分,正刻着一把模糊的剑,看上去与一镇所见客栈大门那把甚是相似。
那是……虽只有大至轮廓,但剑身的不凡还是让陈蕃一眼看出,那剑,正是一镇客栈上所刻那把--清来阁至物--青鸾。
清来将青鸾视为至尊,以自身神奉养,江湖人都自觉地将此剑作雕刻之事视为禁忌,然而如今,在这不知名的坟上,竟刻着那把青鸾剑。
莫不是,这姓卫之人,是清来曾经之人。不对,清来过世的利长老葬于清来后山,并不姓卫氏,而从清来阁创建至当前,出名的弟子,皆无姓卫。
难道是他看错?或是想多?
小姑娘拍拍手站起身:“陈蕃小师弟,既然祭拜完毕,那我们便走吧。”
陈蕃还想再看仔细,却不想引起他人注意:“如此之快?我还以为,你还要同这前辈再多说什么心事,祈求他之魂庇佑你呢。”
“我……我怎么会!”小姑娘跺脚,手慌忙摇着,气得不知所措。她以前的确这么干过,不过这都是小时候的事了,这陈蕃怎么会知道。哎呀,定是那多嘴的大师兄讲故事告诉陈蕃的。胖乎乎的薛大师兄总爱嘲笑她,还居然把她小时的破事告诉了后来的师弟,真是不可饶,不可忍!
“知道小姐如今懂事,那些傻事不会再犯。”陈蕃笑起来,从容镇定地开玩笑,“那,懂事的小姐,我们这便起身回轻沨吧。”
“嗯,好。”薛月洺扯扯衣袖,跑到陈蕃身后。刚刚还累得不能起身的少年不过稍作休整便神气起来,小姑娘扯出笑来,笑意挡不住她眸子悲凉。
果然,祭拜这种事,她是不会笑的,所有的轻松不过一份伪装。不论是否是相知相熟的人,只要是故去,小姑娘心中都会有一阵不好受。
最后回头瞥一眼,败旧横木边,葱浓绿荫下,几朵嫩黄摇。难得有人热闹来祭拜,但人去之后,孤坟又归孤,独守无人的天地。
回想起父亲来信内容,月洺在心中沉了杂粮苦酒,她大致了解过往之事,却不能将这事讲诉任何一不为自己之人。那是秘密,父亲将秘密讲诉予她听,自就是信得过她,然而她,又能将秘密守护多久呢?
薛月洺还未跟上陈蕃步伐,她低声笑:“安心,卫前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