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一,艳阳天。
阳光普照大地,大地恢复以往的平静与安宁。
蜀中又恢复了以往的热闹繁华,客栈依旧有客人,青楼依旧有嫖客,做生意依旧做生意,买菜的依旧买菜,卖菜的依旧卖菜。
十日已过,唐门依旧是唐门。
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纵使唐超群死去,唐门仍是蜀中皇城。
唐门。
湖边凉亭,华迎雨凝视湖面已久,目光泛红,她依然感觉唐超群在她的身边。
物是人非事事休。
“四夫人,是不是想起老爷?”唐福走到她身旁,缓缓道。
华迎雨沉默着,因为她不知该说些什么。
唐福黯然道:“原来已经过了十天。”
华迎雨道:“这十天就等同十年,我现在明白度日如年的滋味了。”
唐福道:“四夫人,保重身子。”
华迎雨微微点头,道:“嗯。”
唐福道:“阿福知四夫人最疼爱三少爷,你现在一定是很想他了。”
华迎雨动容道:“做娘的哪有不想自己的孩儿。”
她慢步转身,接着道:“少倾虽非我亲生骨肉,但他待我有如亲娘,我还记得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叫我‘娘’,只是我…”
华迎雨语塞,她说不下去了。
唐福道:“只是你坚持要三少爷叫你‘四娘’,而不是‘娘’。”
华迎雨黯然道:“我始终不是他的亲娘。”
唐福道:“四夫人,阿福一直相信好人有好报,吉人自有天相,三少爷是个大好人,他的路不应该那么难行。”
华迎雨道:“路是人走出来的,少倾有他的路要走,只是我这个做娘的没办法与他同行。”
她接着道:“但愿如你所言,少倾能步步平安。”
唐福道:“一定会的。”
傍晚。
残阳如血,血红的天,血红的地,血红的眼,血红的人。
离蜀中二十里外的一间小茶楼,平常这个时候并没有客人,今日有位稀客。
他是一位蓬头散发,衣衫褴褛的人,血红的眼,令人心惊。
他肯定很久没睡!
身上散发恶臭,没人肯接近他。
他肯定是个乞丐!
奇怪的是,他居然有银两。
一锭碎银砸在木桌上,他粗声道:“酒,快拿酒来!”
良久,才有一位小二端酒而来。
小二捂着鼻子,将一壶酒摆在他面前,转身正要离开之时,突然身后被人一扯,双脚半吊。他举起小二,道:“你捂着鼻子作甚,我身上很臭吗?”
小二大呼:“不臭,不臭,客官一点都不臭。”
他张嘴对着小二呼了口气,然后把他放下。
小二就昏倒了。
熏晕的!
茶楼的老板马上走过来,用清水泼在小二脸上,道:“醒醒,阿贵,你醒醒。”
这个叫阿贵的小二开眼醒来,张口就吐,连昨夜吃的饭都吐出来了。
茶楼老板道:“臭乞丐,你存心来捣乱!”
“我有付钱的。”他漫不经心道,然后拿起酒猛喝。
喝到一半,忽然将酒壶狠狠摔在地上,怒道:“老板,你的酒用尿酿的?”
茶楼老板道:“小店的酒是给人喝的,不是给狗喝的。”
他大笑,道:“原来世人都是那么现实,穿得华贵的就是人,穿得破烂的就不是人。”
茶楼老板道:“你不是狗,你连狗都不如,臭乞丐!”
他继续大笑,道:“老板,你说得好,我真的连狗都不如!”
茶楼老板不解,这个乞丐不止是臭,而且是疯癫的,最好还是别惹他。
“走走走,快走吧,小店不做你的生意。”茶楼老板将那锭碎银扔给他。
他没有接,笑得痴狂地走了,碎银掉在地上。
“砰”的一声,有另一样物件掉在地上。
他已经远去,走得很远了,远远望去,身影就像一条牙签。
茶楼老板道:“唉,做乞丐已经够惨的了,还是个疯乞丐。”
小二道:“那个臭乞丐的钱肯定是偷回来的。”
茶楼老板道:“好了,快去收拾一下吧。”
小二捡了地上的碎银,忽然看到一块玉佩。
碧绿通透,纹理清晰有序,正面的图案精美,背面刻着一个隶书的字体。
小二不识字,他问老板:“老板,这是你的吗?”
茶楼老板道:“阿贵,你从哪里捡来的?”
小二摸了摸头,道:“就在那个臭乞丐的桌子下。”
茶楼老板翻过玉佩背面,面色突然惊怖,大呼:“什么!”
老板当然不是被玉佩所吓,而是上面的字所吓。
玉佩的背面刻着一个“唐”字。
茶楼老板跑出门外,但发觉那个人已经不见踪影。
夜。
破庙,一点火光,两壶酒,三个人。
两壶酒怎么够三个人喝?
三个人也不是三个人,有两个是死人,所以只有一个人。
一个人喝两壶酒,太奢侈了,更奢侈的是,火上还烧着一只大肥鸡。
“美酒在前,肥鸡在后,人生最欢乐的事不过如此。”那个人笑道。
他望了望那两具尸体,道:“放心,我吃饱睡好之后,明天就好好葬了你们。”
那两个死人的眼是睁开的,死不瞑目,直直盯着那只肥鸡。
“别看了你们,省得我没胃口。”于是他拿着张破席子盖住他们。
一会儿,肥鸡熟透了,酥香扑鼻,肉厚多汁,鲜嫩可口,他撕开肥鸡的右腿,大喜道:“人间美味,人间美味啊!”
“没错,没错,人间美味啊!”
不知何时,已有一个人走进这间破庙。
就是那个衣衫褴褛,满身恶臭的人。
“这位兄台,赏我一口吧。”满身恶臭的人可怜巴巴地道,他流的口水都快要滴落地下。
“臭乞丐,你别坐过来,不然我的鸡会发臭的!”
那个人马上撕下肥鸡的左腿,扔给那个满身恶臭的人。
这不算施舍,他只怕那人走过来把他的肥鸡熏臭罢了!
满身恶臭的人不知是否多日没吃饭,脚一软,手一抖,接也接不住,鸡腿就跌落在地上。
肮脏的地!
他俯身趴在地上,像一只狗啃着鸡腿,瞬间,啃得只剩下骨头。
肮脏的人!
那个人见他可怜,就撕开肥鸡的右翅膀递给他,道:“吃吧。”
满身恶臭的人道:“谢谢,兄台真是个好人。”
“这没什么,我只是不想明天再多葬一个人而已。”
他接着道:“你多少天没吃饭了?”
满身恶臭的人数了数指头,道:“三天。”
那人道:“三天,还不赖,能活到现在。”
满身恶臭的人指了指肥鸡,道:“兄台,能不能?”
那人道:“不成!我也很饿!”
他一口咬住鸡屁股!
满身恶臭的人尴尬地笑了笑,猛吞口水。
良久,整只肥鸡就只剩下骨架,那人满足地吮着手指,几乎十根手指头都被他舔过。
他笑了笑,道:“不愧为人间美味。”
他望向满身恶臭的人,问:“对了,你是什么人?”
满身恶臭的人忽然怔住,沉默不语。
“我问你呢?臭乞丐!”那人大声问道。
“兄台又何必强人所难呢,就叫我臭乞丐吧。”他长叹一声,答道。
“我叫你臭乞丐不是贬低你,是因为你身上真的很臭,做乞丐也要有尊严,你看你真的连狗都不如!”那人道。
“你是第二个说我连狗都不如的人。”他一字一字道。
那人大笑道:“那谁是第一个?”
他躺在地上,道:“一个茶楼老板。”
那人道:“臭乞丐,所以说你是个臭乞丐,茶楼的客人都被你熏死了!你多少天没有洗澡了?”
他突然想起今天被熏晕的那个小二,闻了闻身上,漫不经心道:“十天,其中的第五天,我掉进了臭水沟,第七日,我睡在马棚里,前一晚,我睡在牛粪旁。”
那人长叹一声,道:“卿本佳人,奈何作践自己?”
他目光一转,道:“你怎么知道我是佳人,说不定我只是个烂人。”
那人笑道:“你是臭,不是丑,对于乞丐来说,你长得挺俊美的。”
他大笑道:“兄台眼力不错,那我是不是一个臭美的乞丐?”
那人道:“你就少臭美了,臭乞丐。”
“终于找到你了!”忽然一声传入破庙。
是从屋顶传来的,两人同时望向屋顶,一个黑衣人从天而降,挥刀直落,砍在那人的头上,那人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火堆里拿出一根柴棍横于头顶上。
刀落,刀光一闪,柴棍一分为二。
那人丝毫无损,用断开的柴棍左右夹击黑衣人。
刀是利器,棍是钝器,各有千秋。
但是一到实战,当然是刀更容易伤人,黑衣人左手挥刀,而且是反手持刀。
那人知道黑衣人出的是什么招数,就棍棍直击他的手腕。
他一棍顶住刀,另一棍扫去黑衣人的双膝,黑衣人一避就正正暴露出弱点。
那人一棍飞去黑衣人的胸前,另一棍狠狠劈在他的手腕上。
黑衣人的手腕一抖,再一缩,刀就跌在地上。
那人一棍指着黑衣人,道:“你的左手刀法尚未到家,回去再练十年吧!”
黑衣人笑道:“十年太长,我恨不得下一刻就杀死你!”
那人大笑,道:“不瞒你说,你再练十年都未必接到我五招。”
黑衣人道:“我早就知道,所以我没打算活着回去。”
那人道:“但我不想杀你,省得我明天又葬多一个人。”
黑衣人道:“嗯?”
那人指向那张破席子,道:“臭乞丐,帮我掀开它。”
满身恶臭的人揭开破席,猛退一步,道:“你杀的?”
那人淡淡道:“死有余辜。”
黑衣人道:“他们死不瞑目。”
那人笑道:“那是因为他们看不清我的出招。”
黑衣人大笑:“连天戚门的两位堂主都敢惹,除了你,还有谁。”
满身恶臭的人一听到“天戚门”三个字,目光闪动,露出不屑的神情。
那人冷冷道:“怪就只怪他们作恶多端。”
黑衣人忽然怒道:“那我爹呢?他也是作恶多端么?”
那人用棍刮开黑衣人的面纱,面纱之下,竟是一个十九岁上下的少女。
满身恶臭的人呢?
他也被这面纱之下的少女迷住了,痴痴地呆望。
仙女下凡?
仙女下凡怎么会来破庙呢?
即便是仙女下凡也不待见我吧?
少女的眉是弯弯的,眼是圆圆的,红嘴薄唇,脸色苍白,刹那低头间,更是迷人。
他仔细一看发现她身段柔美,腰细如柳,放佛被风轻吹都会倒。
他当然希望自己是那一阵风。
那人也不禁大惊,缓缓道:“原来你是个女子。”
少女轻轻抬头,道:“女子就不可以报仇么?”
那人沉声道:“你走吧,我不会杀你,但你想寻仇,随时都可以。”
说罢,他又从袖里掏出一本书,道:“这是你爹的,我一页也没翻开过。”
少女神色紧张,道:“刀谱!”
那人道:“没错,柳家刀谱!”
少女道:“你怎么会有柳家刀谱?”
那人黯然道:“你爹临死前交给我的,你信不信?”
少女坚定道:“不信!”
那人道:“好,你拿去,待你刀法大成之日,方可来找我报仇。”
少女道:“刀谱是我柳家的秘笈,岂容你施舍。”
那人道:“我不是施舍,是归还。”
他将刀谱抛向少女,少女一手抓住,冷冷道:“你最好活着,我一定会回来,到时是你接不住我五招!”
她凌空弹起,身法轻灵,几步飘出破庙,满身恶臭的人追出去,大声道:“姑娘,你这就走了?”
少女霍然回头,冷眼一瞥,道:“臭小子,你也不是什么好人。”
她叫我臭小子,她居然有注意我!
“喂,臭乞丐,你是不是对那个姑娘感兴趣啊?”那人拍了拍他肩膀,笑道。
“我告诉你,女人都是不好惹的,特别是漂亮的女人。”那人朗声道,似乎他说的话是金玉良言,字字珠玑。
满身恶臭的人道:“你怎么知道?”
那人黯然道:“我曾经是一个情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