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上一片小树林里,漆树、青冈、桦木等诸多高大的乔木交杂,茂密的枝叶将浅淡朦胧的月光分割得支离破碎。【无弹窗.】凉风吹过,头顶的枝叶飒飒作响,吹散烈火炙烤的燥热。
杜嫣停下脚步,转身,借着微弱的月光,仔细打量着每个人的脸色。
大刀面色凝重,眉头紧锁;
二斧满面红光,兴奋地脸色发亮;
哑小姐止住了哭泣,被吕卫用未曾受伤的手臂半搂着,两只手还紧紧握着吕卫的另一只手;
吕卫认真地盯着杜嫣,一副她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模样;
小猴子摸着大猴子的头,不知道他俩沟通了什么,小猴子似乎有些闷闷不乐;
算盘面色茫然,目光在杜嫣和其他人身上游移不定;
马老三拉着马丫头,马丫头紧紧抿着嘴,泼辣爽利的姑娘一向神采飞扬的眼睛里也染上了哀伤与,仇恨······
杜嫣又看向其他六位苦役,高低胖瘦各不相同,脸上神采各异。有的带着探究打量,有的一脸凶狠面相,有的浑浊的眼里眼神呆滞······
杜嫣一一扫过,心底大约有了估量。
“我叫杜微,启京人,原先乐籍出身。”杜嫣倚着一棵漆树,开口道,“诸位弟兄面生,互相认识一下吧。”
“鄙人姓姜,打铁的出身,都叫我铁匠。”
“洒家姓阮,在家排行老二。”
······
几个人各自介绍完毕,杜嫣点点头,眼睛一扫道:“今日我等共举义旗,便是把各自的命都绑在了一起,日后同患难,共富贵······”杜嫣一顿,抬眼忽然轻笑,“有没有不愿意的?”
杜嫣在浅笑,嘴角微微牵起,眼底却划过一缕寒光。必定要都愿意呀,如果想活着的话······
“废话少说,”一个长脸的人不耐烦道,“咱们都是带头的,被朝廷抓住了都逃不过一个死!哪里有愿不愿意!”
杜嫣闻言深深地看他一眼,只见他赤着上半身,露出精实的肌肉。肩上一道狰狞的刀伤似乎是方止住血,满是暗红的血渣。这个人叫赵涣,随父母从北方逃来的,原本是采石营区的人。
杜嫣眼神一闪,看着他,赞同道:“对,赵兄弟说得对。咱们起头的,若是落在朝廷手里,必定要做造反谋逆之大罪、千刀万剐的。所以,诸位,咱们没有退路,只有一条道,大家拧在一起,杀到底!不说有不尽的荣华富贵,便日后封王拜将也不是不可能。归顺投降,就是死路一条!”
“好了,废话也不多说。”杜嫣一挺,站直,“还是我刚才说的,咱们马上要面对三万朝廷正规军的绞杀。咱们必须掌握主动,抢得先机!诸位可有什么想法?”
“他奶奶的,杜微,费这功夫干什么!”二斧嚷道,“咱们十万人,杀他娘的!”
杜嫣失笑,偏头反问道:“二斧,咱们这十万是吃不饱的苦役,一半儿人都饿得皮包骨头。那是朝廷养了多少年的正规军。你的意思是咱们这些人拿着石头木棍,和弓弩刀戟、甲盾齐备的正规军肉搏?便是咱们拿人命去填,险胜了,又如何应对源源不断的朝廷援军?甚至还有天策神策这样专攻作战的军队?”
二斧一窒,闷声道:“娘希匹,照你这么说,不还是死路一条?”
杜嫣眼睛一弯,含笑道:“二斧,当日你说过,只要我能给你一个答案,你就听我的。”
“是,老子说过!”
“所以我现在把大家都活着带下山了。”
二斧又被一噎。
“所以你以后都要听我的。”杜嫣接着说,声音一肃,“第一件就是给我收起你的毛躁暴脾气!别天天想着什么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咱们是在打仗,不是打架!战略、战术、军队素质、后勤补给、情报分析、部门协调,甚至任何一个细节都有可能决定战争的成败!昔日冰月夫人能不损一兵一卒攻破依海,能以三千黑甲卫剿灭十万诸侯联军;中山王林曦能用一千亲卫起事,数月攻下帝都;景裕皇后更是从来兵不血刃!咱们现在十万义军,用得好能打下万里江山,用的不好,不过是十天之内再添十万野魂!······”
“莫非这些日子闹鬼的事情,是杜兄弟一手策划?”
忽然插话有人插话,杜嫣眸色一深,看去。是营造的营区带头起事的人,面皮微白。他眼睛停在大猴子身上,感觉杜嫣向他看来,转过目光,微微颔首。他身材也算高大,肌肉结实,说话却有些乡下耕读的教书先生的斯文气。
“是,”杜嫣一笑,大大方方地承认道,“沈兄弟好眼力。杜某出身乐籍,自小便练嗓子,这几日的怨鬼,正是杜某所扮。”
沈赐闻言正色,向杜嫣深深一揖,道:“杜兄实乃人中龙凤也,沈某不才,愿追随杜兄麾下,以效犬马之劳。”
杜嫣眼睛微眯,上前扶起沈赐,笑道:“大家共举义旗,都是自家兄弟,何必如此见外?”
“难道,这,是你装的鬼?”光头的阮二瞪圆了眼睛,惊异道。
“正是。若非如此,如何能令十万弟兄同时起事?如何能一举突破层层防线?咱们又如何,能下山呢?”杜嫣反问。
几个不知情的其他营区起事头领顿时议论纷纷,唏嘘不已。
“好了。”杜嫣摆手打断他们的议论,沉声道,“所以,请大家相信杜某。杜某有本事让我十万苦役几乎未损一员杀下琉璃山,就有本事带着大家突破朝廷层层围剿,杀进帝都。也有本事给诸位一个锦绣前程,只要诸位相信杜某,可否?”
众人面面相觑,终于姜铁匠带头上前一步,道:“杜兄弟说吧,我姓姜的听你的!”
一人站了出来,其他人也纷纷响应。
杜嫣一笑,点头道:“杜某便先谢过诸位的信任了。时间紧迫,不啰嗦。诸位便暂任将军,各统兵一万,待这几日之后,再按军功调整,可有异议?”
众人摇摇头,纷纷道没有异议。
“很好,”杜嫣道,“接下来说说今后如何作战。现在咱们有两条路,第一南下,”杜嫣拾起一根树枝,在地下一划,众人围观上来。
“南下,这里是柏渠府,江南十三重城之一,有江南最大的粮仓。但是,守备也很严密。三万正规军,代价太大。咱们现在与柏渠府对上,无异于以卵击石。”
“第二,西进。”杜嫣拿着树枝又是一划,“咱们现在在平南西路东南,北边东边全是山。如果往西走,大概过两三座山,就是平南西路的地界,坂成县、莂县、卆州,都不是什么重要的城池,守备不严,却也是产粮的地方,府库充裕。
而且最重要的是,一旦咱们进入平南西路,便不是平南东路的辖区。柏渠府属于平南东路,柏渠府的驻军若要跨路追剿咱们,必须先上报本路安抚使与节度使,两地安抚使互通文书、各自奏报中书省,并由两路节度使准批、奏报枢密院,同时禁中两军地方驻军各自派专使入京奏报各军最高长官;得中书省批文下达两路安抚使处、枢密院批文下达两路节度使处、各军调令下达驻军最高长官处,安抚使向沿途各州县下通告,方可跨路调兵。这一套程序走下来,不快于朝廷从平江防线上调过来神策天策两军。这样,咱们就有了足够的时间招兵买马、壮大声势。
至于平南西路,也只有北边的丹阳府驻军颇多。哪怕立即调兵,少说也要十五天,足够咱们休整了,届时咱们以逸待劳,不怕不胜。”
这话杜嫣只说了一半,没说的一半是,她隐约记得,平南东西两路的两位安抚使,好像一个是北派金家的人,一个是南派方家的人。严格说来,琉璃山属于柏渠府所辖,柏渠府属于平南东路所辖。琉璃山苦役造反,是算作在平南东路起事的,问起责来该算在平南东路的官员身上。所以,平南西路的安抚使,或许巴不得她能把事情闹得大一点,借机狠狠踩北派一脚······
杜嫣再次庆幸感谢鄢霁对她的栽培与器重,如果不是当初鄢霁把调查重霄宫贪墨一案之事大半交给她处理,她不会把琉璃山与周边州县的事情调查的这么详细。如今,全是救命的消息啊!
“杜兄弟的意思是西进?”阮二突然惊呼道。
“对。”
“不行不行!”阮二连连摇头,“我从前是本地的猎户,这三座山,能过人的几条道极窄极险,咱们十万人,根本翻不去!”
“我什么时候说要翻山了?”
杜嫣微笑,众人一愣,迷茫。
“这几座山里,应该有一条打通的隧道。当年第一次修建重霄宫的时候,从朝廷运来的粮饷、金银、名贵木料珠宝,全部是从隧道里运到坂成县,再流入黑市倒卖。想来现在,那条隧道不会被彻底封住。”杜嫣看向小猴子,问道,“小猴子,交给你了。我可以提供一个大致的方向,你能带着大家伙儿和猴子,找到隧道入口么?”
“吱吱,唧唧。”
事情比杜嫣想象的更顺利。
不多时大猴子蹦回来,手舞足蹈地比划了一阵,小猴子点点头,对杜嫣道:“大猴子说,山里的猴子知道这条隧道。”
众人眼睛一亮,杜嫣一拍手,“好!”
接着对众人道,“半个时辰也到了,前面应该清点完了。各位将军且自去点兵。”
“大刀二斧马老三,你们三个也做将军,各将兵一万,”杜嫣又道,“吕卫算盘,你们两个去南边,先看着诸位将军手下兵员是否足够,不足的安排南边的人补上。校尉军侯应该还缺了一些,想来这会儿前边也该冒出来几个能主事的人,照着诸位将军和大家的意见,授予军侯校尉之职。再和小猴子一起,你们做校尉,在剩下的一万多人里各自分三千人。小猴子,你主要挑善于挖地开山的,算盘主要挑精于计算的,吕卫挑识字的。剩下的都跟着我。”
杜嫣沉吟一声,抬头问道:“暂且这样安排,可有意见?”
杂耍团出身的都摇摇头,却是有两三个苦役张张嘴想说什么。
“时间紧迫,到了平南西路再调整。”但杜嫣似乎不给他们说话的机会,立即接着道,“诸位既然没有意见,就这么定了。等咱们攻下个县城,先填饱肚子,再按正规军队建制重新编队!”声音里有不可违拗的意味,硬生生把几个人口边的话憋了回去。
······
山上火势渐弱,漆黑的天幕隐隐泛出了一抹青蓝色。前面山坡上传来一阵阵呼喊吆喝的声音,头顶的树叶飒飒地轻轻作响,一闹一静,当真是两种极端至极的声响。
马丫头手里还攥着书生的名证,望着马老三等人离去的方向。
杜嫣走到马丫头身边,伸出手想安慰她,却突然想起自己还是男子装扮。缩回手,轻声道:“马丫头,书生在天之灵,不会愿意你这样的······”
“我知道。”马丫头抬起沾着尘土的袖子抹一把脸,仰起头。
杜嫣清楚地看见她嘴角被咬出一块污血。
“我要带兵!”马丫头定定地看着杜嫣,眸光里有不必明说的决心。
杜嫣一愣,随即摇摇头,否决道:“不行,你并非琉璃山出来的苦役,半路插进来,本就不易融入苦役的圈子。又是女子,更难以服众······”
“我从兵卒做起,”马丫头盯着杜嫣,恨恨道,“我必要手刃那些狗官!”
杜嫣眼光一闪,只怕马家兄妹对朝廷的恨,不止书生一桩啊。
杜嫣心底想着,却还是摇摇头,解释道:“既是兵卒,便要与众人同吃同睡,你该如何?没有为了一个女兵另设营舍的道理,也不可能为了你打乱军队建制。”
“我······”
“不必说了,”杜嫣摆手道,“不必一定带兵当兵才能报仇。咱们今后是义军,是一个军队,需要各种人才。像吕卫,手臂伤得厉害,只怕不能上战场了,我打算叫他和哑小姐做书记官的工作;算盘晕血,善于计算,以后大军的度支事宜,我就要交给他;小猴子会挖地道,那么以后的工兵营,自然得归他。你不如留心,好好看一看,哪里需要你。我真心不建议你上战场,女子气力天生不如男子,你年纪不小,并非如冰月夫人、晗微公主等人自幼练武,筋骨早已僵硬。哪怕再练,也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到了战场上,没人会因为你是个姑娘让你一招半式。”
“可是我······”
马丫头犹不死心,杜嫣一叹,只好让步,道:“这样,你先跟着你哥和我看看。等攻下县城,军队重编的时候,再告诉我你的决定,行么?”
马丫头嘴唇一动,最终点点头,“一言为定。”
“好,”杜嫣轻轻点点头,“一言为定。”
“啊啊啊,呜啊······”哑小姐走过来,面色有些苍白,咿咿呀呀地对杜嫣比划着。
“你在问我,可不可以不要造反?”
“啊。”哑小姐盯着杜嫣的嘴唇口型,使劲儿点点头。
杜嫣摇摇头,对视上哑小姐纯净的眼睛,慢慢道:“不可以。”她放慢语速,好让哑小姐看清她说的每一个字,“你说的不错,打仗,会让很多人死,这是一条不归之路。但是,从咱们被抓进琉璃山开始,便已没了活路。不反抗,只能等死。现在,那些苦役们,可以归顺朝廷,可以各自奔逃,可以把烙印用新的伤疤掩饰,也许朝廷不会有功夫一一抓捕十万苦役。但是咱们不行,咱们起事之人,朝廷必然不会放过。杀一儆百,抓大放小,向来是那些人处理暴乱惯用的手法。所以咱们不能退,只能把十万苦役与咱们绑在一起,把他们一同逼上绝路。不能向朝廷妥协,唯有让朝廷,向我们妥协,甚至于,反了朝廷。哪怕这一条路,尸横遍野、生灵涂炭,搅得天下天翻地覆,咱们也必须走下去。不然,咱们就是死路一条。”
哑小姐一惊,不觉踉跄地后退一步。
杜嫣无声地一笑,深深看她一眼,望着东南方微微发亮的天际。隐约可见天边一颗启明星,微弱的星光闪动。
不造反?呵,投降么?那是找死啊······
她杜嫣没有什么大义,不会想什么为万千受苦百姓讨公道、寻出路。人人都有各自的命运,有自己为自己命运做主的权力,她无权干涉他人的命运。
如今因朝廷南渡,江南人口激增,南宁土地问题越发尖锐敏感。产生大量的流民、破产农民。
而两次北征,加上诸多工事动土、朝廷冗官冗爵冗兵等一些列弊政造成的庞大的费用开支,摊到百姓身上便是层层重税。而宁朝又有诸多免税政策,如兵户不纳税,功名在身不纳税,女户、孤幼户不纳税等等等等。以致寻常家庭的赋税越摊越多,甚至有人为了避税,做出了男丁尚在却以内子立户,这样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
但是纵然有大量流民、破产农民、有无数穷苦百姓不假,却也有许多富农、中产市民、有无数平静幸福的小家庭。
她把战火燃起,会令贫苦的百姓得到财富、土地,也会令无数平静幸福的小家庭卷入无妄之灾,妻离子散,流离失所。她会把现有的一切秩序悉数打乱,让社会各个阶层重新洗牌。胜了,她就是领导千万贫苦百姓反抗压迫的伟人;败了,她就是犯上作乱的反贼罪人,是陷明楚于动荡战乱的野心家、阴谋家,乱臣贼子。
但是哪个是她的本意呢?她只想自己不再受人掌控奴役,只想自己能堂堂正正地像个人一样活着。只是几经波折,却仍躲不过。那么,既然天不给她活路,天不让她平安,她又何必守着她的那些原则底线?
“脸面?廉耻?自尊?能当饭吃吗?有用吗?能让那些公子少爷们捧你吗?能让你红吗?不能。只能让你放不下身段,讨爷们厌烦,只能让你觉得自己低贱肮脏,平添愁苦。那你还要那些没用的玩意儿干什么?”
妈妈的话再次浮荡在耳边。是的,廉耻,道义,良心,都没用。景裕皇后说过,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她要活着,就要通行证吧。高尚,已经成为杜嫣的墓志铭了。活着的,是卑鄙的杜微。
她不是圣人,只是一个想活下去的人。为此掀起战火,脚下尸骨成山,又如何?
天色微亮,暗蓝的天空色泽纯净深邃,苍茫的大山暗影沉沉,好像一只盘卧着假寐的雄狮,沉静,却威严,不容侵犯。
杜嫣望去,这深沉的暗影里,埋葬的有十万苦役的冤魂,有跌得粉身碎骨的书生陆玉,有禁卫军,有朝廷的官员,有监工,有那个满口方言、总喜欢四处认孙子的老监工——没有他,杜嫣或许已经死了。
哪个说好人就有好报的?陆玉把名证让给马丫头,令马丫头躲过被抓做营妓官奴的厄运,自己却摔下峡谷尸骨无存;老监工救她杜嫣一命,她却发动十万苦役起事,于是老监工定然已是死在疯狂的苦役手中,暴尸荒野。而她,碍于立场,也只能漠视。
所以啊,呵呵,她还是收起她的良心原则吧。像鄢霁金昱一样,去他的良心道德,心中只有利弊与取舍,理智到极点,凉薄到极点。或许,这也是命中注定的事情,她就是这样的命而已,躲不了,逃不掉。
回旋的山风呜呜咽咽,树叶飒飒轻响,好像一首凄凉的挽歌。微弱的晨曦下,树影轻轻地摇晃,好像幽冥界轻飘飘游弋的森森鬼影。
历史的洪流裹挟着泥沙滚滚滔滔地奔涌,无数人被卷进,命运无可抗拒地就此改变。无论善恶,无论长幼,无论贫富······
历史太过厚重,无暇度量一个平常的灵魂,哪怕他也曾有过鲜活的生命,独有的经历,有人情冷暖,喜怒哀乐。千百年后的史书,对于那个和蔼的老监工的描述,也不过与其他监工一起,用“恶吏”二字,一带而过。
······
历史时时刻刻都给过每个人同样的时机,然而命运却未曾给每个人相同的经历与能力。有人脱颖而出,站在时代的浪头博弈,一决雌雄;有人却注定被湮没,构成史书中一个个冰冷的数字——
说好听了,这是为历史社会的进步而牺牲的千千万万人中的一员;
说难听了,这就是阶级社会的野蛮性与残酷性,像是自然中优胜劣汰一样的,直白简单却有效的丛林法则。
明楚历1008年,九月二十九日。
当第一缕金黄灿烂的阳光刺破浓厚的云层,一泻千里,向着明楚大陆抛洒而下之时:
琉璃山十万苦役终于编整完毕,随着杜嫣一声令下,齐齐向深山里进发;
央中军驻丹阳府防御营里的杭离以身作则,洪亮爽朗的声音回响在微凉的空气里,带着一众兵士晨起操练;
京城朝堂内外风起云涌,鄢霁轻轻吹灭书案上的油灯,慢条斯理地将手边一摞摞纸页仔细归整、分类、焚烧;
杜家的诸位少爷们整理好一天的公务,方方结束了每天例行的家庭会议;
金昱,金昱小公子是难得的还在大睡的人,因为昨晚与一众禁卫军军官们闹得太晚了,今日天微亮的时候方才回府补觉。
······
这些已经踏入、或是正在踏入权力巅峰的人们,有那个不是走一步看三步、时时刻刻踩在在刀尖上的呢?
不过说来,或许,大概,可能,还真的有。
灿烂的晨曦冲破云层,在碧蓝澄澈的海面上一泻万顷,天地间自有一股恢弘的气势。金红的朝霞明媚瑰丽,映一轮红日从海天相接之处缓缓浮出。
启京向东千里外的码头,一艘中等型号的双层大船缓缓靠近。甲板上响起一个年轻姑娘清脆飞扬的声音:
“哎呀!终于靠近陆地了!
哦!
我亲爱的土地!
啊!
我爱你!
啊!
啊!
我爱死你啦!
啊!
啊!
啊!
我爱死爱死、爱死你啦!”
一个长着一头栗色的波浪卷头发的年轻姑娘站在甲板上,面向隐约可见的浅浅的海平线,迎着海风,张开双臂,动情地呼唤。微咸却清凉的海风吹起她及腰的长发,宽大的衣袖也向后飞起,微微仰着头,整个人就像随时要飞起来一样。
这姑娘约有十四五岁,五官精致,笑容明媚。只是一身打扮却十分奇怪,里头一件浅黄色襦裙,外面竟披着一件广袖的淡紫色深衣。腰间系的却是胡人的缀满彩石贝壳的腰带,还挎着一把小巧精致的弯刀。浅黄的裙子下,脚上蹬着鬼戎人骑马的长靴。栗色的的头发一半散着,一半却似胡人少女一样编成几十个小辫子。许是睡得不老实,此时一头小辫子显得毛绒绒、乱糟糟的。
船舱里突然响起追逐的声音。
“小雅,听娘亲的话,快来点眼药水。”
这个声音很温柔,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女子高鼻梁,深眼窝,眼睛乌黑。穿着一身水红色的裙子,头发挽起,簪着一支精致的步摇,随着步子轻轻晃动。美丽优雅,浑身透着股说不出的、仿佛沉淀了千百年的古老氏族的韵味。
“嘻嘻,不,我不点,不点不点就不点。”
这个声音很调皮,是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儿。女孩儿梳着丫髻,鼻子像她娘亲,一双眼睛竟是湛蓝色,比清晨的蓝天还要干净透亮。
“小雅——”温柔的声音微沉,似乎有点生气。
“哎呀!嘻嘻!”小女孩惊呼一声,蹦蹦跳跳地躲到奇异打扮的那姑娘身后,探出半个小脑袋,对追着她的女子笑嘻嘻道,“哎呀呀,娘亲生气了耶!好可怕好可怕!”
说着可怕,小姑娘却没有半点害怕的样子,抱着奇异打扮的姑娘的腰,求救道:“小姨小姨,紧急呼救紧急呼救!顶住火力,向你开炮!哦,啊,挂了。给木,欧文儿!(game,over!)噻呦呐啦的撒!”
小姑娘说完白眼儿一翻,蹦着身子往后仰,令被抱着的女子站得不稳,跟着一晃一晃。
“诶,小雅,你站好,我晕,我晕!······”奇异打扮的姑娘一手拉着小姑娘,一手扶着额头,连连喊晕。
二十多岁的女子看见表妹一身奇怪的打扮,又是扶额一叹。上前把挂在表妹身上的小女儿拉下来,摆弄着她奇怪地翻立着的领子,不由嗔道:“还不快不去把你这一身换了,你看看你,穿成什么样子了!”
那姑娘低头一看,似乎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眉毛一挑,把腰间的腰带一翻,露出内侧精致的刺绣,问道:“那这样呢?嗯?”
妘词有种这个妹妹没救了的感觉,不得不耐心补充道:“把弯刀去掉,鞋子换成布鞋,深衣脱了,冷的话可以罩一件半臂或者褙子,懂么?”
云诗懂了,感情是看不上她的民族风呀。云诗又把腰带反过来,宝石在晨曦下显得闪亮璀璨。
云诗胸脯一挺,展示着她胸前挂着的同样缀满宝石的珠链,骄傲道:“姐,这叫混搭,是时尚!是我明楚与鬼戎相亲相爱,相互融合,取长补短共同发展的表现!这是风靡咱平朔、万千少女最钟爱的装扮,你懂么?你奥特(out)啦!······”
“我不懂!”妘词咬牙,一字一顿,截住云诗的话,“我只知道,你如果敢穿着这一身上岸,南宁的人就敢把你当成鬼戎人烧死!”
云诗扁扁嘴,不满地嘟囔道:“为什么呀?鬼戎人又怎么啦?我娘是鬼戎人,外公舅舅表哥表姐都是鬼戎人,平朔的鬼戎人多了去了!鬼戎人也有好人坏人呀,我不信明楚人都是好人!不说别的,就说老北巷的托娜阿婶,做的奶酥可好吃了。那次我钱袋被偷了,还是托娜阿婶和阿伯帮我抢回来的呢!哦,还有,那个可恶的小偷,就是个明楚人!······”
“行了行了,”妘词不耐烦地打断,果断给出两个选择,“你换不换?不换就回平朔去,找你的托娜阿婶吃奶酥!”
云诗一噎,一脸不服气地撇着嘴。
“嘻嘻,小姨,你躺枪啦!吧唧够!”笑嘻嘻的声音插进来,妘雅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
“还有你!”妘词低头看着怀里不老实的女儿,头疼道,“哪里又学的那么多新词儿!”
小姑娘明亮清澈的湛蓝色大眼睛一闪,显得十分无辜。小指头一指云诗,仰着头理直气壮地回答道:“小姨教我的!”
妘词妘雅母女俩都看向云诗,云诗的表情顿时显得很冤枉,举着手指,抬眼环顾平静浩大的海面,没找到罪魁祸首,最终往北边一指:“我爹教我的!”
妘词:“······”
好吧,妘词表示对平朔的那位不靠谱的小舅舅妘阗公子深度无奈,果断结束这样没营养的话题,“好了好了,船马上就要靠岸了。云诗,回去把衣服换了,把你头发染黑夹直,好好梳起来。舅舅给你配的染发剂还有吧?”
云诗刚想说忘带染发剂了,就听见妘词接着道:“没关系,我那里还剩的多。”
“······”云诗一噎,她的大波浪栗色头发啊,她不要啊······
云诗纠结着,忽然眼珠一转,一亮,把满头小辫子和海藻般蓬软顺滑的发丝一甩,笑嘻嘻道:“姐姐,我还想起个事儿,夹发板没电了耶。你看反正人家一看,头发卷成那个样子,肯定不是纯种的明楚人······”染了头发也不成呀。
但是她话没说完,就听见妘词温柔里略带着得意的声音响起:“没关系,”妘词说着拉起袖子,晃晃手腕,“舅舅把镯子给我了,你随时可以找我充电······”
“嘻嘻······”
妘词怀里不老实的雪团儿一样的小姑娘没笑完,只觉得腰间一紧,就被温柔的娘亲抱了起来。
“小雅听话,跟娘亲去把眼睛染了······”
“不要,娘亲,疼······”小姑娘软软糯糯的声音在撒娇。
“别怕,没关系,一下就好了。很快的,听话······”
“呜呜,不要啦······”撒娇没用,撒泼打滚加眼泪。
“听话,娘亲已经染过了,不疼的。”
·····
妘笙的独生女儿妘词,二十四岁,生父至今未明;
妘阗的独生女儿云诗,十五岁,生母乃鬼戎七大族之一的粟末部公主。粟末部是鬼戎七族里对明楚最为亲善的一族,所建立的三个国家,普遍对明楚子民比较宽容。当年平朔妘氏公子妘阗与粟末部公主的结合,一度在明楚平江南北掀起一阵政治风云。
妘词的独生女儿妘雅,六岁,生父同样是个混血儿。因为混血,从小既被鬼戎人当明楚人欺凌,又被明楚人当鬼戎人仇视,便一路逃到平朔,后来进了流云城,被妘氏人收养。
依着妘氏的传统,女儿到了十四岁以后,是要离开平朔,在外历练的。只是如今特殊,明楚与鬼戎的矛盾复杂尖锐,只说江北鬼戎七族,对明楚人的态度就各不相同。而鬼戎七部十六国间,关系亦是错综复杂。战争、屠杀、政变,都如家常便饭一般,乱作一团。
这样的情况下,妘笙妘阗姐弟两个,无论如何也不放心让混血的妘词独自在外历练的。于是这样一拖,就拖到了妘词成亲生女,拖到了云诗长大成人,拖到江北······江北还是乱糟糟的一团。
妘笙妘阗一合计,干脆就让这姐妹俩直接南下,走海路到南宁。明楚人,对平朔妘氏,到底还有不一样的感情的。何况,也要让两个从小在明楚鬼戎一家亲的流云城长大的平朔新一代继承人莫忘了,她们的根,还是明楚。姐弟俩再一合计,出去一趟不容易,干脆把小不点儿妘雅也一并带去,感受真正明楚的气息吧。
于是乎,平朔妘氏的三位小姐,带着三百冰卫,从海路南下,直奔南宁。
只是南北封锁太过严密,无所不能的穿越者妘阗公子李中校也不知道,此时的南宁,也不如他印象里的那样太平。更不会知道,两位平朔的少小姐,会给南宁即将乱作一团的浑水,搅进去什么样的颜色。以致多少年后,平朔少小姐此行,成为包括同心时代妘婧兄妹南下之后,再一次被史官记入帝王本纪、大书特书的一次历练之行。而此行的主角之一,他那明媚灿烂的宝贝女儿,也因此行,彻底改变了自己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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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章引用的东西有点多哈,所以这一章补了四百多字。
至于标题问题,因为存稿里都是三千来字一章,分好的。现在万更,就是把几章合并在一起了,我也不知道用哪个标题了,所以干脆就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