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楚历1008年,七月二十。【全文字阅读.】京城,小雨。
一场小雨降临在京城,淅淅沥沥的雨滴从青色的屋檐珠帘似的滴落,白墙黛瓦,锦绣楼阁皆笼罩在迷蒙的烟雨里,好像一副朦胧的山水墨卷。
清雅舒和的淡淡香气弥漫在简洁干净的好像棋秤上的黑白子的书房里。蒋衍推门而入,神色里透着焦急,粗声道:“少爷,封朗已经在外面跪了三天了!”
“我知道。”
“外面的雨已经下了大半天了!”
“我知道。”
“少爷!”
“我说我知道了!”鄢霁语气一重,面前一盒白玉棋子,脸孔映在无瑕的白子上,面色比白玉更白;手里捏着一枚墨玉黑子,棋子剔透的墨色跌在眼里,瞳眸比墨玉更黑。
蒋衍一滞,不甘心地低头道:“是。属下逾越。”
红颜祸水,蒋衍心道,古人诚不欺我!
静默半晌,“啪”地一声轻响,鄢霁手指夹着棋子一打,把棋子进了黑漆木盒。推开棋盘,鄢霁慢慢走到檐下,月白色的长袍上用浅墨色丝线绣出几枝老梅,似乎整个人也融进了一片烟雨里去。
鄢霁站在檐下,淅淅沥沥的雨顺着屋檐落下,像一道垂下的珠帘。
似乎是雨幕浇灭了一切喧闹,静得能听见雨滴打在身上,湿了光洁柔软的布料的声音。
鄢霁半仰起头站在檐下,眼睛微眯,目光飘向南天深处,云霭沉沉的地方。
犹记得那次招揽御史中丞的时候,他曾半开玩笑地说过,杜嫣是个亡命之徒,为达目的,不惜拿性命做赌注。他警告她,如果她再不知道惜命,指不定哪天真的会把自己的性命搭进去。却不想,如今,他一语成谶。
天色阴沉,淅沥的雨不紧不慢地滴嗒着。鄢霁眼前似乎浮现出了一个人影:
少女一脸真诚的认真,眼睛里却闪动着促狭地光彩,清脆的声音里有故作老成的灵动:“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三位少爷心悦福灵公主,久慕长公主凤仪雅姿,庶竭平生之所学,以获公主之芳心······当然,还有嫁妆!”
少女笑得妩媚动人,勾人的眼波里光华流转,故意娇柔地拖长了声音:“那么,主子,您会说出去么?”接着忽然一变,满脸写着不耐烦:“这不就结了?什么事儿,快说!”
少女拍着桌子,柳眉一竖:“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懂不懂!你这样婆婆妈妈瞻前顾后的,等到猴年马月了!”
······
最后化成了个不到他胸口的小女孩儿,仰着脸红着眼睛朝大声他喊:“我没错!是你们不讲道理!都不讲道理!她欺负人!你包庇她!你也欺负人!你们都欺负人!”
······
“我杜嫣,不为婢,不为妓,不为妾!”
······
蹁跹的火红舞裙自高楼跌落,一瞬间时间似乎也被无限地拉长,艳丽的轻纱层层飘开,金色的凤凰张扬飞起,像是要从意团熊熊烧灼的烈焰里振翅冲出,带着一身凄美的决绝······
可惜,他给了她一次机会,如果她能得到她想要的生活,封朗不会出现。如她所言,她与鄢家再无瓜葛。可惜,也像他预料的那样,她究竟没能冲出来。
只是,他没想到,杜嫣死了,真的死了······
鄢霁眼光一暗,目光从遥远的南天云端抽回,眸光深沉,长叹一口气,举步走进雨幕。
有侍从为他撑起雨伞,他挥手屏退,这雨并不大。
“清醒够了么,打算跪到什么时候。”鄢霁在封朗身前两尺处站定,身姿修长,声音一如淅沥的雨滴清冷。
“少爷······”
封朗缓缓抬起头,皮肤被晒得黑红,圆圆的脸颊可见的消减下去,变得尖瘦。
“少爷,倾蝶死了······”
“我知道。杜嫣死了。”鄢霁声音略沉,拳头微微一握。
“属下有罪······”
“是,你有罪,我也有错。”
“少爷······”
“你打算跪到什么时候?你是在惩罚你自己,还是在罚我?还是你这样跪着,杜嫣她能活过来?如果你这样,哪怕跪到死,杜嫣能活着回来,我不拦你,我陪你一起跪。”
“我······”
“起来吧。”鄢霁一叹,不看他,继续道,“杜嫣的······遗物,都封在她的妆楼里,你去寻红玉拿出几件她常用的,送到归尘观请道长做场法事,立个衣冠冢,就以殉职的规矩办。银子,从我这里出。再派一队人,沿茉凌江继续找,两年之内,找不到不必回来。”
“之后,”不待封朗说话,鄢霁又道,声音里似乎是下了某种决心,“之后,你送秋赋去广南,杜嫣办不成,总要有人替她,拖得够久了。”
“······是。”
封朗压抑的一声应诺消散在淅沥的雨声里,蒋衍快步上前将他扶起。
鄢霁淡淡地朝二人一点头,转身缓步向苍翠竹林掩映下的后堂走去。青石板上凹凸不平的坑洼被雨水填满,聚成一个又一个水涡。鞋子踩在上面,溅起一片片极浅的水花。
细密的雨滴嗒嗒地落下,不多时打湿了衣裳。鄢霁步伐依旧悠然平缓。
“鄢霁你卑鄙!混蛋!小人!无耻!······”
少女满是怒气的声音和着凉风回荡在耳边,像是冰凉的针一样扎在心上。
杜嫣不会骂人,翻来覆去也就是这么几个耳朵都听出茧子的词。以前听着,就像是看一只扑不到皮球的小猫发脾气。词穷的样子,倒有些可笑。
他从小到大,几乎是背着各种骂名恐吓长大的,文雅的骂声,粗鲁的骂声,含沙射影的骂声,甚至有异族似懂非懂的新奇的骂声。
记事时,烟族里还有不少人对明楚人及官府仇视极深。父亲为了表示与烟族“亲如一家”,时常把他和姐姐送到烟族的寨子里“小住”。除了乳母和姐姐,身边全是烟族的人。他作为烟州知州的嫡长公子,烟族族长对他客气,不代表其他对汉人仇视的烟族人对他客气。从容应对谩骂恐吓,防备暗箭毒虫,是他学到的第一课。
回到京城之后,他方知,要应对的是所有人对叛国的鄢家一族的敌视:佞臣之后、外戚乱政、小人弄权。
一条条滔天的罪名骂名织成巨网压在他和家族头上。他们只看到曾祖父为了三祖父出卖军情,看不到祖父为了北伐军撤退,弹尽粮绝之后仍以一千残兵,抵御鬼戎三万刀锋,死守帝都八日之久,最终暴尸荒野,尸骨无存。祖父仅剩的头骨被鬼戎人做成酒杯,随着议和文书送到曾祖父和父亲面前;
只看到姐姐贵为中宫之主,鄢氏一门圣宠不衰,看不到皇帝粉黛三千夜夜笙箫,姐姐夜晚独守中宫垂泪天明,白日还要温柔贤淑强颜欢笑;
只看到他得皇帝器重,年纪轻轻身居高位,不知道他一步步今天,如何艰难。文人墨客们羞辱起人来,比袒胸露腹的蛮族高明得多,武将侠士们替天行道起来,直接抡拳拔刀。
但是不重要,分辩无用,他向来是淡然处之,从来没把这些放在心上,不曾辩驳一字。不然哪怕一个人的听一个字,那么多人,连在一起,也足以让个脸皮比城墙厚的人羞愤地自杀去了。
但是,杜嫣的声音,以往要听出茧子的简单的几个词,却一遍遍合着冰凉的雨滴扎在心上,刺得心里隐隐发疼。
为什么?因为杜嫣死了么?
卑鄙?混蛋?是吧,他把杜嫣逼死了。虽是封朗错会了他的意,擅作主张,虽是苏家人将她逼入绝境,可归根结底,错的是他。局是他布的,棋是他下的,终是他,算错了杜嫣。
······
“不是你的逼迫,妈妈怎么会把我的契约变更?你和你堂叔伯斗法,牵扯进去了妈妈。你要让妈妈为你做事,要敲打妈妈,又何苦扯上我!你以为你的手段很高明是不是?你以为你收服了妈妈你很成功是不是?你以为你做得完美无缺是不是?我未曾招惹你,无心卷入你们的争斗,你却利用我,你却毁了我的清白我的尊严我的自由我的一辈子!你有多成功,你就欠了我多少!”
······
“你毁了我一辈子!你就欠了我多少!”
“你毁了我一辈子!你就欠了我多少!”
······
你毁了我,你欠我······
少女的斥责的声音一遍遍回荡,鄢霁微微仰头,有冰凉的雨滴滑进眼眶,凉凉涩涩的。我毁了你,杜嫣,你说得对,我欠了你,害了你。对不起,杜嫣。我后悔了,忘了你宁死不屈的性子,忘了你还是个尚未成年的姑娘,不该那样逼你成长,不该从未想过你······只是,晚了,对不起。
嫣儿,我想到茉凌江畔看一看,我想像封朗一样对你忏悔,但是对不起,我不能,身份使然,京城的事情太多,我还有太多顾忌······
记忆里的少女柔媚地笑着:“那么,主子,你会么?”
我,不会,不能。
······
鞋子踩在青石板上一个个浅浅的水凼上,溅起一片片极浅的水花。细密的雨滴嗒嗒地落下,像细密的寒针刺入肌肤,扎在心上。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