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帝再立新皇后
三朝相归天享太庙
布衣宰相方苞,也经历了康熙、雍正、乾隆三朝。现在,先张廷玉弃乾隆而去了。
雍正二年,方苞乞归故里葬母。三年,还京师,仍入值南书房,特授左中允,再迁内阁学士。方苞以足癣辞,上命专领修书,不必诣内阁视事,寻命教习庶吉士,充《一统志》总裁。乾隆元年,充《三礼义疏》副总裁,命再入值南书房,擢礼部侍郎。
乾隆初年,全国不少地方大旱,次年,江南又是水旱之灾,各省要求赈灾的急奏急折如雪片般飞来,弄得朝廷频于应付,招架不住。这时方苞递折子进疏曰:
救荒宜豫。夏末秋初,水旱丰歉,十已见八九。
旧例报灾必待八九月后,灾民朝不待夕,上奏得
旨,动经旬月。请自后遇水旱,五六月即以实奏
报。古者城必有池,周设司险、掌固二官,恃沟
树以守,请饬及时修举。通川可开支河,沮洳可
兴大圩,及诸塘堰宜创宜修,若镇集宜开沟渠、
筑垣堡者,皆造册具报,代岁歉兴作,以工代赈
……
方苞常给乾隆廷奏,言民生日匮,请禁烧酒,禁种烟草,禁米谷出洋,并议令佐贰官督民树畜,士绅相度浚水道。又请矫积习,兴人才,对乾隆说:
“上当以时延见廷臣,别邪正,示好恶。内九卿、外督抚,深信其忠诚无私意者,命各举所知。先试以事,破瞻徇,纯赃私,厚俸而久任著声绩者,赐金帛,进爵秩。尤以六部各有其职,必慎简卿贰,使训厉其僚属,以时进退之,则中材咸自矜奋。”
方苞这一番话,对好大喜功的“玩儿皇帝”来说,无疑是有的放矢。乾隆也觉得说得有理,交部议,那些诸如禁酒、禁烟、禁米谷出洋;矫积习,兴人才等等,能办的办,办不了的也就束之高阁了。
乾隆命方苞选录前明及本朝诸大家时艺,加以批评编辑成册,示学子准绳。书成,命《钦定四书文》。方苞欲仿朱子学校贡举议立科目程式,及充教习庶吉士,奏请改定馆课及散馆则例,议格不行。
方苞比张廷玉还要大六七岁,年老多病,乾隆怜悯,屡命御医看视,赐御药。
方苞因事得罪了河道总督高斌,高斌递折子揭发方苞请托私情,乾隆开始疏远了他。
原来方苞与尚书魏廷珍十分友善,当时魏廷珍受命守护泰陵,方苞闲居在魏廷珍府第。乾隆有一次召方苞入对顾问,方苞奏曰:
“皇上烛照幽冥,臣以为尚书魏廷珍严正刚直,是个可用之材,望圣察。”
这次对答过后,乾隆传旨,晋升魏廷珍为都察院左都御史,这是从一品仅次于宰相的大官。皇帝诏旨未下,方苞即搬出魏府,移居城外。
“此地无银三百两”,方苞这一走,反而成了高斌参劾方苞的口实。
后来方苞又移居吴乔龄家。时值庶吉士散馆,已闻奏定试期,吴乔龄没赶上考试,方苞让他补请复试。高斌又以方苞居吴宅,徇私请托。有了这两件事,乾隆降旨责诘方苞,并削其侍郎衔,仍命修《三礼义疏》。
方苞时年八十,且病日深,诸大学士代奏,请赐侍讲衔,准许还乡终老。乾隆准奏,方苞得已致仕,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桐城老家。
乾隆十四年,方苞病逝于桐城,享年八十二岁。闻布衣宰相去世,当时国子监祭酒缺员,乾隆叹曰:
“此官可使方苞为之。”
周围廷臣听了,惟有叹息,无人应声。
乾隆十五年三月,三朝宰相张廷玉终于也走了。乾隆不失君臣之义,仍然对张廷玉优赍有加,命散秩大臣领侍卫十员护送回桐城,沿途省、州、县官府迎送如仪,倒也十分风光。
并诏令蠲免安徽桐城、贵池等三十州县十四年水灾额赋,加以赈济,也算看在致休宰相的脸面上。
自从皇后富察氏在东幸济南遽然薨逝,六宫之中便缺皇后执掌了。富察氏死后没四个月,虽然奉皇太后懿旨:“娴贵妃那拉氏继体坤宁,先册立为皇贵妃,摄行六宫事。”但始终没有给她皇后的名分,直到十五年八月,富察氏皇后薨逝两年零五个月,乾隆御太和殿,奉后太后懿旨,正式册立皇贵妃那拉氏为皇后。
那拉氏是佐领那尔布的女儿,原来只是个侧福晋,乾隆二年封为娴妃,十年进为贵妃。册立为皇后以后,她的命运恰好也跟富察氏皇后一样悲惨。
那拉氏皇后性极严正,乾隆倘有闪失,必加规谏。此时正位中宫,更加时进诤言。偏生遇着乾隆有福,外定回番,武功震赫,国内无事,天下太平,臣下谀颂粉饰,称为尧舜之主。一时之间也相安无事。
却说十五年八月壬申,册立那拉氏皇后大礼过后,乾隆率王、大臣奉皇太后御慈宁宫行庆贺礼。加皇太后徽号曰:崇庆慈宣康惠敦和皇太后。
接着又奉皇太后谒昭西陵、孝陵、泰陵、孝东陵、景陵,巡幸嵩山、洛阳,活脱脱一个孝子贤孙。
因为十三年初次东巡,乾隆蠲免江苏、安徽乾隆元年至十三年逋赋,浙江本年赋额,减直隶省缓决三次以上人犯罪。又因上年巡幸嵩山、洛阳,又蠲免河南十四年以前逋赋。乾隆颇会粉饰太平,收买人心,走到哪里,便把免赋的恩泽撒向哪里。
十六年正月辛亥,乾隆奉皇太后南巡,乘龙舟凤舸启驾离开北京。随驾大臣有傅恒、翰林院编修纪晓岚、内大臣鄂容安,这次没有让新册封的那拉氏皇后跟去,而是让宜妃魏佳氏、慧妃和嫣红、英英等嫔妃随驾。否则,那位性情刚烈的那拉氏,也许活不到三十年,在这次南巡中就要呕气薨逝。
癸丑,龙舟凤舸经过直隶、山东地境,乾隆传旨免去所经之地直隶、山东地方本年赋额十分之三。自此每次南巡都如是。
斯时,山东、安徽、江苏一带旱灾,浙江、广东一带又遭水灾。乾隆一路南行,看到大清江山灾害频仍,饿殍遍野,想起乾隆初年刘统勋进献《千里饿殍图》的那场风波,心情十分深重。那次,田文镜一伙酷吏,廷争奏议硬要他诛杀刘统勋,幸得他以宽治吏,烧了“饿殍图”,却保全了刘统勋的性命。后来刘统勋忠心不贰,做过刑部、兵部尚书,现在是军机大臣,正在南京办差,他的儿子刘墉也正了进士,奉旨在江浙清查库粮。
乾隆好游山玩水,如果没有傅恒、刘统勋这班像张廷玉一样的忠诚能吏为他办差,没有个太平时势,玩起来还有什么兴致呢?
这几年皇仓丰饶,所以他走到哪里就能免哪里的钱粮赋额,获得庶民百姓一片称颂之声。
二月辛未,赈山东兰山等七州县旱灾,免两淮灶户历年逋赋。丙子,奉皇太后渡黄河,阅天妃闸,阅高家堰。再免山东峄县等七州县水灾赋额。乙酉,浩浩荡荡的御船船队到达焦山。
当时的两江总督是太子太保尹继善,前任总督金鉷调任两广总督,刚交割情事印信,尚滞留南京。这次乾隆南巡,美其名曰是微服私访体察民情,所以除了启驾前内廷发出明诏,说御驾何时抵江宁外,也并没大肆招摇。现在御驾到了何地,也无通报。
这天上午,尹继善和金鉷,正在与驻宁的京师隶属衙门、江南、浙江两省三司堂官,还有武职游击以上将领,布置苏、杭、宁、扬、海宁、湖州等处行宫关防,商议接驾事宜。尹继善最后说道:
“议得差不多了,一切按原来刘中堂的安排,惟调动移防一律要在夜间,声势越小越好。城市各**衙门在城区关防,一律换上便衣。皇帝微服访,要明松暗紧,内张外弛。官府除了在望江亭渡口搭三座松柏万年青彩门,其余一概不设。民间自愿搭彩门者不禁。就是这样,金制台还有什么补议的没有?”
“还有一件事:要赈贫,安定民心。”金鉷在两江总督任上虽已交割,拍屁股要走,但他知道皇帝私访要访出点什么,还是会拿他这个前任总督开刀,所以强调说,“各地府县令守亲自登门,晓谕田主业主,一律不准夺佃辞工。各县至少要设两处粥棚,舍饭赈贫,粥要浓,你们下去要好好督促,听明白了?”
议事厅百十号官员,一齐轰应“扎”地一声离座,躬身行礼散去。尹继善与金鉷联袂来到总督府西花厅,来见刘统勋。刘中堂一脸焦灼,满头是汗,一改平日稳重从容之态,背着手在厅内逡巡,一见二人进来,劈头劈脸地发火说道:
“这是怎么弄的!这样紧要的文书,竟在清河驿误了四天!”说罢,将一封拆了火漆的书信掷在案上。
尹继善拿了书信,匆匆浏览一遍,也是面色紫胀,目光发直,喃喃说道:
“傅恒办事也这么鲁莽?旱路十三天,无论如何也进了江南地面,我们做封疆大吏的,竟还蒙在鼓里!”
金鉷接过信一看,原来如此:
延清中堂如晤:顷接主子急召,弟即与纪晓
岚、鄂容安并宫中宜慧二妃、嫣红、英英奉皇上
及皇太后启驾,微服南行。行程主子未告,大概
御船先抵山东,而后旱路抵宁。主子不允先行告
知,请速知会继善金鉷作候驾预备是荷。密勿匆
匆,傅恒正月辛亥日。
看完书信,金鉷的头一下也胀得老大,急说道:
“大队亲兵侍卫随太后凤舸,皇上最多带个傅恒、纪晓岚加上嫣红、英英,白龙鱼眼,还有两个女人,六爷虽是个带过兵的,可纪昀一介文弱书生,怎么护驾?这一千多里旱路,要出了差池,我们怎么交代?”
“不要紧张,”尹继善倒是镇静下来,淡淡地说,“这是主子改不掉的脾性,当年在藩邸就是这样。如今山东安徽境内匪患已除,是太平道儿,何况还有傅恒在身边,断然出不了大事。”
“我生气的就是傅恒,”刘统勋拍着光秃秃的脑门儿吼道,“这是唱连环套戏本玩儿的吗?我要在北京,跪死在乾清门外,看他微行不微行?主子啊,你……现在影讯都没一个,叫我刘统勋去哪里寻你啊……”
说着,这刘老中堂竟掩面啜泣起来。尹继善、金鉷正在劝慰刘统勋,忽然外面有江宁一位游击骑马驰来,跳下马便直奔进来急报:
“中堂、二位总督,皇上御船已抵望江亭码头,请大人立即去迎驾!”
三人从座位上跳了起来,边跑边嘀咕:
“快,快!”
备车备轿都来不及了,三人跳上马背便在游击和衙役亲兵拱拥下朝望江亭渡口驰来。在马背上刘统勋还在向尹继善、金鉷抱怨说:
“这是怎么回事!刚才还说旱路,这会儿又是御船到了眼皮底下。”
原来这是一场恶梦:在龙舟凤舸上的,只有皇太后和宜妃、慧妃等宫人,由内大臣鄂容安和一大帮太监、宫女护驾。在凤舸上拜见了皇太后,这位同儿子一样也爱游山玩水的老婆子,笑嘻嘻地说道:
“你们主子爷到了没有?”
刘统勋满腹愁肠地回说:
“回禀太后,万岁爷还未到,奴才们正急得不知怎样是好呢。”
“没事,”太后却轻飘飘地说,“他说了,也许他们先到,也许我们先到。坐在船上看风景,一路自然快活,他硬要搞什么微服私访,也就在车上颠簸吃点苦头罢了。我们先去行宫等你们主子爷吧。”
南京的行宫,还是当年曹寅接待圣祖爷的江南织造廨署,也就是曹雪芹笔下的大观园。自雍正初年抄了家,曹府大院及“大观园”抄没充公,归两江总督管辖。圣祖爷住过的地方谁敢去住?
况且,圣祖爷南巡住过的行宫,不只江宁“大观园”一处,在苏州、无锡、杭州、海宁、湖州设有多处,近二十多年全都荒芜下来了。这次为了迎接乾隆爷入住,户部拨库银六百万两,由工部和总督府派专人监督修葺,这比当年建园子花费的钱还要多。
康熙朝那次清理库银,账面上是五千万两,除了亏空,实际仅存一千多万两,雍正爷和十三弟允祥,兴师动众,闹得鸡飞狗跳墙,最后清退归库的加上原有的库银,总数也就三千多万两,而这次修葺行宫,花费的六百万两,相当于国库库银的五分之一,由此可见乾隆下江南,花费之奢,耗用之大了。
皇太后和宜慧二妃,在行宫安歇后,有鄂容安和一大帮太监、宫女护侍,地方疆吏是不便多去打扰的,只需把江南山珍海味、珠宝方物源源不断进献就行了。就是在南京游览名胜风景,地方游击将军派便衣作好护卫,自有宫内侍卫高手、太监宫女陪同。
微服的乾隆仍然没有消息,刘统勋派出快马到处查访也无结果,好似主子五人在江南地面上蒸发了。急得他食不甘味,行坐不安。
乾隆爷哪里去了?
四十一岁的乾隆正是男人血气方刚,精力最旺情欲喧嚣之时,又正好天下太平。虽说水旱灾害不断,但煌煌大国总有不少省份风调雨顺,皇粮源源不断通过漕河运进京城,充实皇仓。所以他的御驾所到之地,总有地方官吏忙于赈济,饥民也就得一瓢稀粥,不再闹事。皇帝也就再也不见“千里饿殍图”的场景,可以心安理得去游山玩水,寻花问柳。
那日到了扬州,君臣装扮成客商入住小玲珑山馆。这里原是康熙朝王士祯的高足弟子汪懋麟的旧宅,园中有百尺梧桐,千年枸杞,一巨大玲珑石即太湖石高出屋檐,不事雕琢,备具透、皱、瘦之奇。
主仆住下以后,白天游览二十四桥、平山堂、棣园、瘦西湖等风景胜迹,夜晚或去烟花柳巷、歌舞舻船听曲弹弦,或干脆把烟花女子雇来,在两明轩歌舞佐酒。酒醉之后,乾隆左拥美女,右搂名妓,彻夜作乐。嫣红、英英此时此刻只有在两厢服侍,打打下手的份儿。
有夜饮酒作乐,纪晓岚半醺半醒,说道:
“云、贵间人,绝不知诗。金茂之在《七修类稿》中言,偶遇一秀才,试之以对,时值暮春,曰:‘马踏红尘风无力。’果无能对者。”
乾隆抿了一口酒,淡然言道:
“这有何难?有一句古诗:‘鸡鸣紫陌曙光寒’,岂非天生对乎?”
“主子聪慧,谁人能比。”纪晓岚又道,“还有一对主子能对否?”
“说出来试试。”
于是纪晓岚说出:
乾坤盛世空搔首,
乾隆应对:
云雨巫山枉断肠。
纪晓岚再出:
三清殿上飞双鹤,
乾隆立马应对:
五色云中驭六龙。
乾隆自幼读书,即好吟诗作对,所以纪晓岚难不住这位风雅天子。他嗒然一笑说道:
“天子之智,非常人能比。”纪晓岚皱眉锁目思索了一下,复道,“佛家‘阴马藏相’,主子可曾听说?”
“未曾听说,”乾隆也是个喜欢奇谈怪论的人,道,“说来听听。”
纪晓岚瞅瞅陪侍的嫣红、英英,欲言又止。乾隆知道纪昀忌讳女人,越发来劲,他左搂嫣红,右抱英英,喷了她们一鼻子酒气道:
“纪爱卿,但说无妨。”
纪晓岚平日本也流气十足,得到主子首肯,便放开胆子说道:
“这是《观佛三昧经》上说的,并非奴才杜撰。据说当年佛祖为太子时,身边有五百侍女……”
嫣红笑问道:
“有那么多侍女?”
乾隆拧了她一把说:
“秦始皇六宫有三千嫔妃,五百算什么?别打岔,你好好听是了。”
“有个叫修曼陀的妃子,”纪晓岚续说道,“奉太子历年,不见其根。另一个叫净意的说,奉太子十八年,不见有便利患,况复其它?尔时各女皆说,太子不是男身。太子昼寝,诸女欲见太子阴具。其时太子阴马挺出,根处如莲花,其色红白,上下二三花相连,花中忽有身根,如童子形,忽如丈夫形,诸女见了,不胜喜悦。接着见无数菩萨手执白花,围绕身根,此谓阴马藏相。佛告阿难,我初成道,在熙连河侧,有七百五十弟子来至我所,以其身根绕身七匝,铺草而坐,即作此语:‘我无欲,故身根如此,如自在天。’”
听到这里,乾隆哈哈大笑道:
“身根那么长,能绕身七匝,还说无欲,英英、嫣红你们相信吗?”
“相信,”英英将手伸了下去,摸弄着笑道,“主子也有那么厉害吗?”
纪晓岚和傅恒连连告退。乾隆被两个女孩逗弄得浑身起火,搂抱着朝床上滚去……
乾隆微服在扬州游玩,乐不思蜀,盘桓了好几天也不忍离去。还是傅恒提醒他说:
“主子,您原来约定去南京等太后,或者太后在南京等主子。奴才计算,太后的船队应到江宁多日了,咱们似不应在扬州耽搁太久了。”
“说的是,那你派人去御船知会一声,明日从京口弃车换船,去镇江金山寺,还是不要惊动地方官吏。”
傅恒答应一声走了。其实所谓微服私访,面儿上他们只有主仆五人,实际上周围有兆惠将军率领的数百名御前侍卫和标旗营亲兵,全都换成便衣在暗中护驾。这连乾隆自己都蒙在鼓里,是军机大臣傅恒一手安排的。兆惠安插的眼线若即若离,与傅恒保持联系,所以傅中堂并不须走出小玲珑山馆多远,就能把一切安排妥当。
二月乙酉,乾隆主仆五人乘小船抵达金山寺,御船由兆惠护卫远远地跟在后面。这还是为了“微服”,如果乘御船来镇江,目标太大,就会把皇帝的行踪泄露出去。弃舟登岸,逡巡金山寺一周,在斋堂喝了一杯清茶,乾隆为金山寺一眼泉井,御笔亲题:
天下第一泉
寺僧意外得到“天下第一泉”的“乾隆御笔”,还呆在那儿发懵,乾隆一行五人扬长而去,下山登上小舟直赴南京。到达南京,在一个小码头弃船登岸,融入市肆人流,游街逛景去了。
乾隆倒真想在南京“微服”一回了,对跟随左右的四人缓缓说道:
“今天咱只吃了早点,在焦山喝了杯茶。嫣红,你是管花销的,今日不准用一钱银子,就是去粥棚就食,去街头乞讨也要挨过一天,体察体察民情。”
“万――”英英的“岁”字没出口,就被“万岁”止住,英英改口说:“主子,我们这幅打扮,可以去乞讨,您可是富商打扮,怎么好开口?”
“我们去粥棚弄了饭食,给主子爷吃不就行了?”嫣红聪明地说。
手里端个大烟锅儿的纪晓岚,穿身破烂粗布青袍,油渍污垢,乱篷篷的头上扣顶瓜皮小帽,胡髭拉楂像从地洞里钻出来的剌猬,倒还真像逃荒要饭的主儿。他来到街边一拥挤喧嚣的粥棚,已是午后未时三刻了,肚子饿得咕咕叫。他顾不得翰林编修的体面,死命挤了进去,举着个破碗,接了一瓢稀粥,狼吞虎咽喝了起来。
那边,嫣红和英英相互掩护冲了进去,也是大获全胜弄了两碗粥出来。端着粥来到街角拐弯处,嫣红将一碗粥递给乾隆,英英则把另一碗递给大学士傅老爷。乾隆接过粥有滋有味喝得吧唧吧唧响,傅恒却如宁死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硬挺着。
乾隆喝了半碗稀粥,便吞咽不下去了,虽然粥里没掺砂子,却有一股霉腐味,哪里是吃惯奇珍御膳的乾隆能当饭吃得的?他不过是尝尝味道罢了。
就像每年去祈年殿寰丘前,扶犁“御耕”,犁一坯,也算皇帝亲自“御耕”了――那都是做给天下人看的。又要四处游山玩水吃香喝辣睡女人,耗费子民百姓勒紧裤腰被盘剥去的血汗钱,又要做出体恤爱民的样子。真是又要当**又要立牌坊。
再说总督府的刘统勋、尹继善、金鉷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皇上行踪没有消息,而老太后在南京玩腻了,自然想去无锡、苏州等前方城市。派太监高无庸来问过多次了。
那天傍晚,三人在西花厅枯坐等待探马音讯,衙役把一桌丰盛的酒菜摆到了桌上,请了多回,也没谁入席。刘统勋焦躁地说道:
“我们不能坐等了,你们知会刘墉今晚再来一趟,我给他重新布置差使。刘瞎子那里要他留心江湖,发文给山东安徽两江臬司衙门,境内所有旅肆店铺,都要重新登记具保,确保主子安全,并从中获得线索。现在我想到的就这些,你们赶紧办!”
刘统勋说一句,尹继善应一声。二人正要退出,忽听一声帘响,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走了进来,拍拍身上的扑扑风尘笑问道:
“什么火烧了猴屁股,要赶紧办呀?”
“傅六爷!”
三个封疆大吏同时呆在那儿,泥塑木雕,刘统勋窃以为白日做梦。结结巴巴问道:
“怎……怎么就你一个?主主子爷呢?”
话没落音,嫣红、英英一边一个挑起帘子,纪晓岚的大烟锅后面,乾隆软绵绵走了进来,瞟了一眼满桌饭菜往太师椅上一坐,有气无力地笑骂道:
“好呀,你们的主子在外面乞讨,三个奴才却在这里吃香喝辣……”
“老天!”
尹继善、金鉷惊呼一声,“扑嗵”跪了下去,刘统勋一屁股瘫软在太师椅上,连叩见的力气都没有了。嫣红、英英和纪大烟锅,看着一桌香喷喷的饭菜,饿鬼扑食般围了上来,嫣红先给乾隆盛了满满一碗饭,说道:
“主子,饿狠了可不能先喝酒,要吃一碗饭垫垫底再喝酒不迟。”
乾隆接过饭碗狼吞虎咽扒着,用怪怪的目光觑着跪着和瘫软在那儿的人,咕噜着道:
“起来吧,饱汉不知饿汉饥,饿着是不讲礼仪的。”
刘统勋这才缓过气来,匍匐在地补叩一头,老泪纵横地泣道:
“皇上,看把你饿成这样,叫老臣说什么好呢!”
乾隆一气扒了半碗饭,哽了一口笑道:
“你们热蚂蚁似的,日夜在商议救主子吧,看你们跪在那儿发抖,一定也是饿成这样。快快起来一起吃,吃!这才叫民以食为天,好好赈济饿殍饥民。”
三个“奴才”这才破涕为笑,爬起来坐上桌,边吃边说话儿。尹继善只叫衙役添饭添菜,纪大烟锅吃了个半饱,塌嘴一笑道:
“午后在粥棚,讨了碗粥喝。粥不算稀,没掺多少砂子,有点儿霉味,那都不算什么,就是勺儿小了点,人太多,太挤,掌勺的太横,叫他添点儿,眼瞪得像牛卵,还说我是老母猪肚儿。”
嫣红笑道:
“你本来就是老母猪肚嘛,喝稀粥呼噜呼噜,哪像主子爷,喝半碗就停下来了。”
“主子爷,”刘统勋扒了几口饭,精神已觉恢复,在椅上欠欠身道,“太后已到南京多时,您可再不要‘微服’了呀。您要去哪儿,反正老奴才紧跟着。”
“主子已经几次不听谏,那是北京,这是在南京。您可真是知错不改……”纪晓岚突然觉得说过份了,灵机一转,接着道,“嗯,这个嘛……善莫大焉!”
“知错不改,善莫大焉,”乾隆喷地一个哈哈,“纪大烟锅,这也算你这个文人学士的发明创造,朕可是头一次听说。”撑饱了饭,端起茶盅,用杯盖慢慢拨着茶叶,抿了一小口,转对刘统勋道,“延清公,微不微服不打紧。再往前走,朕不在太后身边也不行了。其实‘藻饰天下’‘粉饰太平’,哪朝哪代都如是。听说圣祖爷南巡,济宁府明明旱得只有四成收,连叫化子都打扮簇新,喂猪的老婆子都学了几句蹩脚文言,什么‘黄童白叟,共享升平之世,农夫走卒,不知饥馁之忧’。假的,比如烟锅子碰到的是小勺施粥,朕的法驾一到,明天不就都换成大勺了?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尹继善是当地父母官,听得背若芒剌,立即颠颠屁股站起来回道:“是。”
“朕不光针对你们而言,”乾隆倒也清醒,“朕高居九重,享尽天下荣华富贵,下来南巡一回,总要像圣祖爷一样体察一下民瘼。延清公,你以上书房大臣身份,给安徽巡抚写信质问,上头赈粮五十斤,怎么到灾民手上剩下十五斤,三十五斤哪里去了?叫他赶紧收拢难民回乡,朕回銮时,再看到水漫荒田村无人烟,不但他官作不成,就是忧及身家性命也未可知。”
“是,是!”刘统勋连声答应,“臣今晚就写。”
“好吧,朕乏了,还要去行宫给太后请安。”乾隆抽身而起,回头道,“明儿起驾去无锡、苏州,你们都各司其事,有刘中堂随驾就行了。”
衙门前,龙辇早就等候着,暗地里护驾千多里的兆惠将军,头一次跟皇帝打了个照面。
第二天在无锡没有停留,乾隆奉太后游了鼋头渚,在锡山下的园子里喝了茶。乾隆是品茗行家,对锡山下那口井的泉水赞不绝口,挥笔题下:
天下第二泉
乾隆封的天下第一泉在镇江金山寺,这锡山“天下第二泉”,由于一百几十年后一位瞎子琴师一首《二泉映月》而名扬天下,名气远在“一泉”之上。
乙丑,乾隆奉太后驻跸苏州行宫。晓谕三吴士庶,各敦本业,力屏浮华。在这里宣布珠尔默特那木札勒叛逆罪状,惩办如律。褫夺严瑞龙职,命阿里衮兼署湖北巡抚。免江苏武进等县新旧田租,免兴化县元年至八年逋赋。月底,在苏州行宫接受准葛尔使臣额尔钦朝靓。
三月戊戌朔,乾隆奉皇太后抵达杭州府。此时,两位军机大臣傅恒、刘统勋均在身边,朝廷所有重要的急待处理的奏章,都由留守京城的军机大臣阿桂,用六百里急递送来乾隆所在的行宫,御览朱批,然后由两位军机大臣傅恒、刘统勋交办。
在杭州行宫滞留时间,先后贷黑龙江呼兰地方水灾旗民,免官庄本年额赋。免浙江淳安县水灾本年糟粮。以张师载安徽巡抚。
庚子,乾隆奉太后巡幸敷文书院,幸观潮楼阅兵。甲辰,裁杭州汉军副都统。乙巳,上祭禹陵。丙午,上奉皇太后还驻杭州府。丁未,阅兵。戊申,命高斌仍以大学士衔管河道总督事。
庚戌,谕浙江士庶崇宝敦让,子弟力田。命班第掌驻藏钦差大臣关防。辛亥,东阁大学士张允隋卒。癸丑,上奉皇太后回銮,驻跸苏州府。甲寅,赈广东海康等十县水灾。乙卯,幸宋代名臣、文学家范仲淹祠,赐园名曰“高义”,赏后裔范宏兴等貂带。
乾隆每到一地,都要题诗题赋,一路留下不少劳民伤财却毫无保留价值的御制诗、御碑亭。
辛酉,乾隆奉皇太后返回江宁府,驻跸“大观园”行宫。远在桐城致仕养老的张廷玉,虽然早在上个月朝廷邸报中就知道皇帝南巡的消息,但因乾隆南下时“微服私访”,连两江总督尹继善和刘统勋都不知行踪,蛰居安徽桐城的张廷玉,自然更没有乾隆何日到达南京的消息了。但他没忘记陛辞归家时的承诺,待皇帝南巡时,他要去江宁迎候侍驾皇上。
乾隆从江宁,经无锡、苏州,去杭州、海宁、湖州再返回江宁,不再是“微服”,已是扯旗放炮,四处张扬。各地官府每日都有快报,通告皇帝到了何省何地,驻跸哪座行宫,哪一处城市,以便做好迎驾送驾之事。这时,远在桐城的张廷玉对乾隆的行踪也就了如指掌。何况,得到皇帝从杭州回銮北上的消息后,在江苏当学政的大弟张廷璐受两江总督尹继善之托,早已带着衙役、官船回家,迎接张廷玉去江宁晋见皇帝。
傅恒、尹继善对张廷玉皆执师生之礼,尹继善中进士时,正值张廷玉总理上书房大臣,那是名正言顺的门生;傅恒虽是国舅,但少年时给乾隆当伴读,一起听过张廷玉讲过四书五经,何况他的升迁跟张廷玉这位总理大臣不无关系,所以也一直十分尊敬这位前宰相。
惟有刘统勋因在乾隆六年,参奏过请停张廷玉近属升转,乾隆虽有嘉许之言,但待张廷玉请解部务时,乾隆又是温言挽留抚慰。所以刘统勋的参劾,丝毫未损张廷玉一根毫发,也就无所谓恩仇。
乾隆回到江宁,张廷玉已在行宫迎驾。有傅恒、尹继善乃至刘统勋对张廷玉的推崇敬仰,乾隆对这位固执地要归田终老的三朝宰相,不愉快的记忆完全冲淡。在行宫前下了皇舆,一见白发苍苍年迈体弱的张廷玉,跟尹继善、金鉷等封疆大吏一起跪在地上迎驾,乾隆三步并作两步走了上去,搀扶着张廷玉道:
“老爱卿,你怎么也来了,该是朕去桐城看你的呀!”
“皇上,”张廷玉叩了一个头,激动得老泪纵横,颤颤巍巍说不出话来。乾隆和傅恒好不容易把张廷玉搀扶起来,这时,太后和宜慧二妃刚走下凤辇,张廷玉一见又扑嗵一声跪了下去,哽哽咽咽说道:
“太后、宜慧二妃,老奴才请安了……”
皇太后一见张廷玉,仿佛猛然回到了康熙朝、雍正朝年代,这位顾命大臣跟那些可怕的腥风血雨瞬夕万变的朝政息息相关。没有耿耿忠心的张廷玉,两朝新皇帝登基还不知要多流多少血啊!三朝顾命大臣,一个个都出事了,被关被杀了,唯有张廷玉保了三朝主子仍忠心不贰。别的年轻人不知道,她这个太后老婆子可是过来人,一清二楚啊!所以一见张廷玉,老太后上来一把攥住他的手,将他拉了起来,拍着巴掌,两眼含泪道:
“老相国,身子骨还好吧!听说你致仕归乡,老婆子好挂欠你啊。”
“太后,老奴见皇上、太后一次是一次啦,身子骨……已是来日无多……”
张廷玉激动得差点又瘫软下去,太后立即吩咐:
“高无庸,快着人扶老相国上轿,抬进去。”
乾隆见太后对张衡臣如此重情,吩咐道:“用朕的龙辇,抬张臣相进园子,就住朕旁边的西偏殿,朕今晚要跟老爱卿叙叙旧情。”
皇帝发了话,张廷玉立即身价百倍,简直成了个出土文物、活宝贝,被銮仪卫侍卫蜂拥着抬进去了。乾隆回头侍候太后上了软轿,再跟跪在地上的地方官员应酬了几句,道了声:
“你们回吧。”说罢,转身在前,傅恒、刘统勋紧随其后,朝园子里面走去。
这是张廷玉最后一次陛见乾隆皇帝,乾隆为此在江宁多滞留了一天。一天两晚,君臣二人促膝长谈,和睦如初。乾隆一再征询这位年逾八旬,经历三朝的老臣相对朝政的建言。张廷玉虽老眼昏花,但思路却仍异常清淅,他是快入土的人了,无所顾忌地陈言道:
“纵观康、雍、乾三朝,圣祖初年,虽兵戌不断,内除鳌拜、削三藩,外平噶尔丹之乱、收获台湾,文治武功赫赫然一统大清江山。至此,近百年太平之治。然则,治乱易,治平难。盛世难负,是盛世易出虚假粉饰之徒、贪佞枉法之辈,仓盈硕鼠,奢侈铺张,民生艰难,官逼民反,这都是历代盛世转衰之恶兆,乞皇上以民生为重,少事铺张,则是大清之幸,万民之幸也。”
张廷玉这一席话,有的放矢,虽然说得委婉,但直戳乾隆的心窝。心想发作,但明知是不贰之臣一片衷言,也就强装笑脸忍耐下来。
直到第三天,启驾回銮离开江宁,乾隆在送驾的大臣中独独握住张廷玉的手嘱咐道:
“老臣相,好好保重,待朕下次南巡,一定去桐城看望老爱卿。”
然而,张廷玉的话一直在乾隆耳边轰响:“乞皇上以民生为重,少事铺张”,在张廷玉有生之年,乾隆也就不好大肆铺张南下巡幸了。
乾隆二十年四月,没等到皇帝再一次南巡,没等到君臣二人再一次促膝长谈,张廷玉这位致仕太保、大学士三朝宰相,在他家乡桐城溘然病逝。乾隆仍按世宗遗诏,让张廷玉配享太庙,并派大学士傅恒、内大臣鄂容安来桐城代皇帝致祭。
张廷玉葬前宰相文端公张英墓五里之遥的龙眠山,世称两宰相墓。张廷玉配享太庙,在大清朝汉大臣中,是惟一的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