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1 / 1)

访西山廷玉逢故友

曹雪芹落魄撰红楼

却说杨名时因在云南修洱海亏空库银,在雍正十年被一道圣旨捉拿到狱神庙,蹲了三年刑部大牢。乾隆一纸大赦令,把他从狱神庙放了出来,更换了一身干净衣服,便来军机处见宰相张廷玉。

军机处还是在永巷西侧,还是原来的三间房。康熙朝是侍卫们歇脚的地方,雍正朝设置军机处就选了这里。因皇帝召见多在养心殿,这里比上书房近且便当,故兼着军机大臣的上书房大臣也多在这里处置政务。久而久之这里就成了机枢核心,上书房倒形同虚设了。

杨名时跟着张廷玉进来,只见东边一个大炕,地下四周都是镶了铜叶的大柜,炕上条几上、柜顶上,都是堆得高高的文牍案卷,一个个标着黄签,一进门满屋幽幽墨香扑面而来。

杨名时是张廷玉的门生,但自从雍正元年跟张廷璐一道担任顺天府主考出现舞弊案,就一直放了外官。先是贵州,后到云南,最后关进刑部大牢。对紫禁城里的一切也就有隔世之感。

“宰相也不过如此,是吗?”张廷玉似乎不胜感慨系之矣。一边请杨名时入坐,一边说道,“我自康熙四十年入值上书房,转眼就是三十四五年了。”

杨名时在椅上欠欠身子道:

“老师事君以忠,事事以慎,自开国以来,能全始全终,为三朝宰相,没有谁能敌过恩师的。”

“全始还算中肯,”张廷玉喟然叹道,“全终还要往后看。我历事三朝,一代权相如明珠、索额图、隆科多我都见过的,眼见他们盖高楼,眼见他们延歌舞,眼见他们楼坍了。我如今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晚节弥重,真的想急流勇退呢!”

“老师――”杨名时目不转睛地看着张廷玉,心里正在纳闷,叫他进来,就为说这些话?遂斟字酌句地道:“老师既然虑到了,也就无甚干系。”

“大官作的时日久了,就有些骑虎难下。”张廷玉兀自拈须长叹道:“张家一门在朝做官的已有七十多人,大到一二品,小到八九品。这么多人,难免鱼龙混杂,泥沙俱下,谁出一点事,就很容易牢扯到我这里。你与廷璐出的那次事,还余悸在心啊!”

“中堂!”

张廷玉兀自说了下去道:

“你现在要入宫侍候皇阿哥了,走的是当年先父和我走过的路。这个差使办得好,前途无量。但这个差使轻不得重不得,皇族里也有不成器的。这个师傅不好当啊!当年廷璐就是靠上弘时……差点酿成杀身之祸!”

“师相说的,学生紧记在心。”杨名时诚恳地说道,“与阿哥们我谨以道义交,执中而不偏,循情导之以理。名时决不负恩师教诲。”

“就是这话。”张廷玉立起身来道,“这些年你读书办差,未必没有这些见识,我也是白嘱咐几句罢了。皇上叫我给你在京城安排一处宅子,太奢华太大的谅你也不敢要。东华门外有一处四合院平房,原是曹寅的产业。抄家归公了的,已奏明皇上赏了你。你就搬去吧――离毓庆宫也近便些儿,下人够使不够?”

“谢师相考虑周全,一切都行了。”杨名时起身告辞走出军机处,外面又有山西、河南、湖北几个粮道,排队儿等着张廷玉接见。

忙完一天政务,张廷玉回到府上,静下心来,总觉忐忑不安。夫人王氏已在前年去世,现在就侧室紫桐侍候在他身边。紫桐也是四十来岁徐娘半老了,不过她的身子骨倒是非常结实,成天笑呵呵的,无忧无虑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小十来岁。她不仅操持府上男婚女嫁,红白喜事,人情南北,而且把张廷玉这个老丈夫照顾得熨熨贴贴,是个十足的贤妻良母,里里外外一把手。

紫桐见老爷回府似乎心里不宁,便提着一壶酒,拿了两只“宫僚雅集杯”,来到书房,打算陪张廷玉喝一盅解解他心头的烦闷。

“衡臣,”紫桐不像王夫人讲究那么多规矩,她觉得叫名字比叫老爷更亲切,“你太累了吧!妾身陪你喝杯酒,解解乏如何?”

张廷玉一手接过酒杯,一手拍拍后脑勺,突然想起了令他烦闷的是什么。从宫僚雅集杯,他想到父亲,想到父亲跟曹寅一家的莫逆之交。他将酒一饮而尽说:

“紫桐,明天陪我去西山玩一天好吗?”

“当然好。”紫桐想不出老爷怎么突然要去西山,“明天有时间了?”

“明天是重阳节,皇上有安排,大臣放一天假。”

“你怎么想到去西山呢?”

“你还记得曹雪芹吗?”

“记得,曹寅公的孙子。”

“曹雪芹就住在西山。”

“你去看曹雪芹?”紫桐想不出老爷怎么突然要去西山看曹雪芹,按说,被前朝皇帝抄了家的,即算到了今朝总还有些忌讳。

张廷玉借酒浇愁地道:

“我对不起曹家,也无力保护曹家。今天,我把曹寅在京城被查抄的一处宅子,都遵旨赏给了杨名时。心里真不好受啊!李卫曾对我说,曹雪芹如今住在西山一个叫什么黄叶村的地方,我早想去看看他。”

“太好了,”紫桐见张廷玉的酒喝得差不多了,便把杯筷收拢起来道,“老爷,今晚喝到这里,早点歇息吧。明天要去西山,可得睡好,吃饱啊!”

所谓西山,其实就是北京西北面的燕山山脉距京畿最近的支脉,在西山北部寿安山下,有一座著名的寺庙――十方普觉寺,因寺内有一尊唐代铸造的重达五十万斤的释迦牟尼卧佛,故又称卧佛寺。位于卧佛寺前左侧缓坡上的黄叶村,当年还是一片十分荒凉的地方。稀稀落落的古树瘦竹,半人高的蒿草荆棘,其中点缀着十几幢孤零零像散落一地的棋子似的村舍,这就是黄叶村。

黄叶村靠古堡一头,有一幢一横五间搭一磨角的矮榻榻平房,前面有与屋檐等高的围墙围着,围墙上开着双合门。进门是个长条形的小院,右首一棵歪脖子枣树,正好长在伸出的半间“磨角”的凹口里,挂满了红枣的繁复枝条,虬结地伸展在伸出的半间“磨角”的屋顶上。到了重阳节,果子成熟了,一夜西北风,红枣乒哩乓啦从屋顶上滚落下来,撒满了小院里一地。

但这屋子里的主人,仍睡在土炕上不肯翻边。是不是这枣树是野枣,枣儿苦涩不好吃,故而不能引起主人的兴趣呢?非也!前些日子,好友敦诚、敦敏兄弟来访,没什么好招待,主人还拿梯子爬上屋顶去摘枣儿哩!敦诚一边吃着红枣,一边吟道:

劝君莫弹食客铗,

劝君莫扣富儿门。

残杯冷炙有德色,

不如著书黄叶村。

这位拿梯子爬上屋顶摘枣儿招待朋友,在黄叶村著书重叙“秦准旧梦”的人,就是曾经赫赫有名的江宁织造曹寅的孙子曹雪芹。自从在雍正朝曹府两次被抄家,富甲江南达百年之久,“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曹家,终于土崩瓦解了。祖父在京城的家产抄没,父亲曹頫被遣回北京后,削去了旗籍,贬为庶民,受尽羞辱和人间残酷的冷暖无情之后,一病不起,于早两年去世。

从小在江宁织造府“大观园”,众多丫环使女娇惯中长大的曹雪芹,后来被康熙爷带回北京,曾一度为皇孙们伴读,在王爷府寄居,后又入国子监攻读,往来不是皇子皇孙,就是王爷纨绔贵族公子。哪里经得起家庭遭难这样沉重的打击!他仿佛从天堂一下坠入地狱,从梦幻般美轮美奂的天宫瑶池,坠入了残酷现实的十八层地狱。他看不到一点亮光,看不到一点生活的希望,他想到过死,想过出家,但最终还是选择逃避世人,来到这荒郊野外无人认识的黄叶村。

因为曹雪芹有话要说,他不甘心就这样默默无闻地死去!他要抗议,要呐喊,要呼吼!“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太荒唐,真是太荒唐了!皇帝,皇帝是什么东西?圣祖爷康熙,无非是喝我曹家曾祖奶奶的乳汁长大的满人。祖父曹寅做过康熙的侍读,不是祖父和魏东亭一干侍卫帮康熙灭了鳌拜,大清江山早就易主了。

皇帝是家天下。为了争那把“龙椅”,父子兄弟互相残杀,无辜诛杀多少有功之臣啊!紫禁城竟是建筑在血泊上的魔宫啊。皇帝要你富你就富得流油,要你穷就穷得一文莫名,要你死你就得砍头时还要谢“皇恩浩荡”,甚至株连九族,开棺戮尸……

皇帝的权力是谁给的?“皇权天授”、“皇权神授”,难道这天公神灵,就如此不公不平吗?芸芸众生赖以生存的土地,被皇权剥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些被剥夺了土地的庶民百姓,为了活命,只得铤而走险,揭竿而起反抗朝廷。西南苗民叛乱,西北准葛尔蒙古铁骑不服管制,如今就是中原、江南也时有“盗贼”集结山寨,占山为王挑战皇权。

反叛!反叛……这做惯奴才的庶民百姓是该反叛主子求得做“人”的生存机会了。

曹雪芹从自己家族的崩溃、瓦解、没落中,似乎看到了整个大清朝同样潜伏着崩溃、瓦解、没落的危机。他在黄叶村住了下来,决定写一部小说,来鞭挞时政,抒发他对皇帝这个“家天下”的叛逆、仇恨和对人性的呼唤对美好平等生活的向往之情。

曹雪芹的生活已陷入极端贫困的境地,靠原来结识的王公贵族的接济,时日久了,最好的贵族朋友也渐渐离他而去。新结识的几个朋友,手头也不宽裕,曹雪芹只得以卖画为生,偶尔赚些小钱来塞饱肚皮。他是很长于画石头的,朋友敦敏曾题他画的石头道:

傲骨如君世已奇,

嶙峋更见此支离

曹雪芹铮铮傲骨,不愿与卑污邪恶荒淫的贵族社会同流合污,只能做一块不同流俗的顽石。他在一堆稿纸上落笔,浓墨重彩写下:

石头记

他借女娲炼石补天的神话传说,在第一回中用石头开口,写了这样“一偈”:

无材可去补苍天,

枉入红尘若许年;

此系身前身后事,

倩谁记去作传奇。

曹雪芹虽然以“石头”自譬,“将真事隐去”,“用假语村言”,但他一再剖白了自己对社会现实和时政的鞭笞:

“此书不敢干涉朝廷。凡有不得不用朝政者,只略用一笔带出,盖实不敢以写儿女之笔墨唐突朝廷之上也。”

“……虽一时有涉于世态,然不得不叙者,但非其本意耳。”

“虽有些指奸责佞贬恶诛邪之语,亦非伤时骂世之旨;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伦常所关之处,皆是称功颂德,眷眷无穷。”

曹雪芹生于康、雍、乾之世,深知文字狱的惨烈。吕留良鞭尸,曾静、张熙拖到乾隆朝,终于还是被砍头弃市。他在小说中写这些话,无非是力图逃脱文字狱的“狡猾”之笔而已。

《石头记》一经开了头,曹雪芹便一发不可收拾。他日夜跟他笔下的人物生活在一起,虽然家境破落到了“茅椽蓬牅、瓦灶绳床”,“举家食粥酒常赊”的程度,但随着小说中的人物,他又重新回到江宁织造府的大观园,领略童年所经历的秦准旧梦,“燕市歌哭悲遇合,秦准风月忆繁华”,为他的家族、为皇帝的“家天下”去唱那曲“大无可如何”的挽歌。

这天重阳节,正如往常一样,曹雪芹天一亮起床,到黄叶村四周溜溜腿脚,顺便在村头酒店赊了二两二锅头老酒,回到家里已是巳牌时分。他把二两二锅头老酒倒入一只原为宫廷之物的蟠龙高脚酒杯,顺手抓了一把鱼饵似炒得又香又脆的蚕豆,朝东边一间最亮堂的书房走来。在书案前坐下,一手慢慢碾墨濡笔,一手往嘴里填一颗蚕豆抿一小口酒。同一时候,他眯缝着的眼前,昨夜晚刚写过的人物又活灵活现浮现出来,将他的笔带到一个新的故事新的回合中去……

那金质蟠龙嵌玉高脚酒杯,是三阿哥弘时从雍和宫里偷出来送给他的。曹家几代多少御赐宝物都抄没了,流散了,化成了不堪回首的记忆,但这酒杯随着曹雪芹辗转流徙,最后来到了黄叶村。一来酒是曹雪芹所爱之物,二来也算是对被雍正狠毒诛杀的弘时一个小小的纪念。虎毒不食子,但比老虎还狠毒的雍正把自己的亲生儿子弘时杀死了。所以帝王,不管是雍正,还是现在的乾隆,都是缺乏人性的,没有资格做人,只能去做野兽畜牲。

曹雪芹时时拿这个宫廷酒杯来提醒自己,不能再误入歧途,与皇帝的家天下同流合污。他放弃了京城纸醉金迷灯红酒绿的公子少爷生活,放弃了乡试会试一榜高中打马游街赴琼林宴的仕途风光,甚至在贫困到“饔餮有时不继”的境地,卖画却仍然“非其人,虽重酬不与”,甚至连皇帝画苑的召请也被他拒绝了。

他的好友张宜泉写诗赞叹曰:

羹调未羡青莲宠,

苑召难忘立本羞。

却说重阳节这天,天高气爽,秋阳当空。太阳升上半空后,把昨夜的寒气一收而尽,室内室外暖洋洋的。曹雪芹埋头写了个把时辰,抬头一看日头快要当顶,忽觉腹内饥饿。为了节省时间和精力,他已经习惯一天只吃两餐正餐了。他停下笔来,正在仔细清理笔尖、准备戴好笔帽合上砚台,突然听院子外面传来得得如紧锣密鼓的马蹄声和村民吆喝叫闹声。

曹雪芹诧异地走出书房,探头朝院门外一望,只见一辆蓝呢围幕长车,嘎嘎停在了自家屋前。他想,难道是好友张宜泉、敦敏兄弟来访?然而他们没有这样豪华的车辇,也不允许乘这种蓝呢围幕的官车。那又是谁呢?只可能是同在毓庆宫做过伴读的傅恒了,傅恒风流倜傥,少了许多皇家贵胄的奸邪狡猾,且与曹雪芹年龄不相上下,在贵族公子中,这是惟一与曹雪芹还保持朋友关系的了。但也有一年半载不曾谋面,傅恒现在升为了尚书,正在走红,怎么会不知会一声贸然来访?

从长车前头跳下一名仆役装束的车夫,一名本地引路村民,在无数山野村娃的叫闹声中,围幕一挑先走出一位十六七岁的丫环,接着是四十多岁的妇人和妇人小心翼翼搀下的一个六十多岁的矍铄有神的老头。曹雪芹有点茫茫然不知所措了。那老头看气势,定是朝廷大官,他却一身便服,笑微微走了过来,紧紧盯视着问道:

“请问这里是曹雪芹――曹霑的家吗?”

“在下就是曹霑……”曹雪芹仔细打量有几分似熟非熟的长者,不好意思问道,“请问……哟,您不是张衡臣伯伯吗?今天怎么――”

“今天,老夫与内人是特意来看你的”张廷玉把紫桐往前扒了一扒,笑道,“还记得这位紫桐阿姨吗?她是桐城人,那次你跟你爷爷到桐城,她还抱过你呢。”

“记得的,伯母、伯爷,快快进寒舍……”曹雪芹一手搀着张廷玉,一手拉着紫桐阿姨,往“寒舍”的书房走去。这位老臣相边往里走,边环顾左右说道:

“雪芹呀,你怎么找到这么一处妙不可言之地,隐居下来呀?”

“一言难尽,快坐,快坐。”进了书房,曹雪芹搬了自己平时写书的一把坐穿了一个小窟窿的黄藤椅,先给张廷玉坐了。又到别的屋子找了两张木椅,提了过来,一脸抱歉地连声说,“张伯母快快请坐……寒舍,真个是寒舍呀,二位长辈要来,也不先知会一声,家里什么也没准备。这,这真是……”

他在屋子里兜着圈。

这时,有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把头伸了进来看热闹,曹雪芹拍拍那女孩的肩膀说:

“嫣芸,快去你家提一壶开水来,就跟你妈说,雪芹大哥家来了贵客。”

嫣芸点头笑笑走了。

紫桐却像回了自己家里一样,站了起来,一边压着曹雪芹肩膀要他坐下,一边说道:

“雪芹,你坐下陪你张伯说说话儿,泡茶的事,吃饭的事,一切由伯母去张罗。”

曹雪芹被紫桐压到木椅上刚一坐下,屁股下面又着了火似地腾地站了起来:“泡茶的事”好说,厨房里还有上次敦敏兄弟来访送的一筒茶叶,可“吃饭的事”怎么办?他的灶上是一锅稀粥,碗柜里只有一碟芥菜头和老萝卜头咸菜,怎不能让三朝宰相的张衡臣跟着喝稀粥吧!张廷玉似乎看出了曹雪芹的困惑和尴尬,把藤椅挪到书案前,拉着曹雪芹一块坐下道:

“雪芹呀,西山灵秀,黄叶村虽好,隐世修身是不错的,但人总还得要生活,要生存啊!你已而立之年了吧,怎么就不见你参加科考呢?”

“仕途非所愿,官场――”曹雪芹蓦然想到坐在眼前的就是官场最大的“官”,原来那些可以嬉笑怒骂折损官场的话,溜到了嘴边,又缩了回去。

“官场黑暗、腐败是不是?”张廷玉接过话头说,“你张伯在官场摸爬滚打三四十年,是最了解官场的黑暗与腐败的了。但是,历朝历代也都有清官廉吏,你就不能通过科考,去做一名清官廉吏吗?”

“去做那个干甚?”曹雪芹与张廷玉所思所想已经是风马牛不相及了,要辨,他肯定辨不过这位三朝名相的口才,便索性不说,吟着昨晚刚写下的几句言词道:

世人都晓神仙好,

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

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

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

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

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

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

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我,

孝顺子孙谁见了。

张廷玉听完,惊得目瞪口呆,半天做不了声。待了好一阵才呐呐言道:

“贤侄哪,你曹家是遭到了极大的不幸,可是你也不能就此看破红尘,四大皆空啊!当年雍正皇帝在藩邸四十余年,他也说看破红尘,信佛信道,满口禅语,可是后来圣祖爷康熙驾崩,他不照样做皇帝吗?你这《好了歌》,完全是一种消极遁世的想法罗。”

“愚侄不是遁世――只是不想像常人那样经过科场去求一官半职罢了。”曹雪芹将书案上一迭陆续写成的书稿,拢了拢齐了齐说,“我隐居黄叶村,恰恰是为了入世,要做一件轰轰烈烈流传后世的大事。我无材补天,但我能把我亲身经历的这个古老家族的腐败、没落、残酷写出来,警醒世人。这就是我正在写的这部《石头记》。”

“你在写书?写小说?”张廷玉从曹雪芹手里接过一迭蝇头小楷工工整整写满字的稿纸,用几分诧异的口气问了句。其实,张家从张英、张廷玉、廷璐到若霭、若澄这一辈,都向往作田舍翁,过一种著书立说写作生活的。张廷玉的儿子几乎都像曹雪芹一样擅长丹青,有的干脆就当过宫廷画师。听说曹雪芹在写小说,张廷玉饶有兴趣地拿起稿子看了起来。

这时,紫桐和随身丫环小红,端着滚烫的热茶来了。那个年轻车夫,陆陆续续把车上的食品盒、酒菜和各种点心搬了进来,曹雪芹忙把厨房一张旧餐桌搬了过来,就在书房摆开了席面。曹雪芹看着从食品盒里端出来的都是多年不曾见过的山珍海味,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地说:

“伯母,还叫你从城里带东西来吃,真不好意思。”

“雪芹呀,”紫桐夫人拿出特意带着的两只“宫僚雅集杯”的酒杯,给张廷玉和曹雪芹满上酒,瞅着曹雪芹关切地说道,“如果阿姨记得不错的话,你都快三十了吧,怎么家里还没娶房亲呢?”

“伯母,”曹雪芹苦笑地道,“您已经看过我这太虚幻境,顽石书斋的里里外外了。嘻嘻,有哪位姑娘愿意在此清修,跟我吃这样的苦头!”

曹雪芹和紫桐夫人已在餐桌旁坐了下来,紫桐一边叫张廷玉、小红和车夫一起入席,一边回顾曹雪芹道:

“雪芹,早听若霭兄弟说,你的丹青,在市面上价值不菲,何至于弄得这样家徒四壁呢?真是不来不知道,一来吓一跳。老爷,您就先放下书稿,填饱肚皮再看吧。你们都是这样,写书、看书,仿佛有了书就可以塞饱肚子,没听见‘三日风四日雨,哪见文章锅里煮’吗?已经当午了,快吃吧。”

曹雪芹拿了自己那只高脚酒杯倒了酒,将另一只宫僚雅集杯递给紫桐夫人道:

“夫人,您也少喝一点。你们二位喝不喝?”他转对张府两名下人,“要不要再去拿两只杯子来?”

“不用了,不用了,我们不会喝酒。”小红和车夫连连摆手。这时,张廷玉放下看了一小半的书稿,将藤椅移了过来,意味深长地对曹雪芹道:

“是呀,‘三日风,四日雨,不见文章锅里煮!’可是天下的好文章,原是比饭食酒菜要强过百倍,千倍,万倍的呀!雪芹的文章就这样。”

接着,他哼起了刚从书稿上看到的《石头记》缘起的四句诗:

满纸荒唐言,

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

谁解其中味。

“老伯倒是读解了晚生一片苦心,”曹雪芹一杯久违了的茅台醇酿下肚,心中立即有一团火流遍周身,往天门盖上直冒,“假语村言也好,太虚幻境也罢,不过都是想借个由头,说自己想说的话。”

“《石头记》开篇不俗,”张廷玉慢慢抿着酒,一边在翻看曹雪芹为《石头记》写作列的一张人物表,啧啧惊叹着说,“从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冷子兴演说荣国府’,那贾雨村的一席话写得倒也酣畅淋漓:‘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余者皆无大异;若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则应劫而生,运生世治,劫生世危。尧、舜、禹、汤、文、武、周、召、孔、孟、董、韩、周、程、朱、张,皆应劫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纣、始皇、王莽、曹操、桓温、安禄山、秦桧等,皆应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恶者扰乱天下。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秉也……’雨村这长篇大论,说得倒也有些见地。这一下牵扯出那么多人物、是非,不知你究竟要写多少人物,多少回?”

“要写好几百人,写一百多回,”曹雪芹缓缓说道,“现在还只开了个头,也合了草鞋没样,边打边像,就这样写下去再说吧。”

“单是荣国府的奴才,你就写了八十五人,大观园里的奴才又写了近二十人,光奴才你就要写一百多人,还有荣宁二府的主子,‘金陵十二钗’,官家、王爷、太监、宫女、嫔妃,写下来不下三百人哪……”张廷玉似乎在掂量这部《石头记》的份量,思虑着说,“这么浩大的工程,雪芹啦,你不是三两年能完成的呀!你伯母说的终究也没错,文章不能煮了当饭吃。你要写完这部书,得有办法填饱肚子,这样吧,要不要我在顺天府给你安排一个闲差,你只领俸银,可不必到差?”

“不,我不进官场。”

“噢,我忘了,”张廷玉自嘲地道,“你连科场求一官半职都罢了,哪里还要这白给的官俸呢?那你卖画能糊住一张嘴吗?”

“如果有足够时间去画,应该没有问题。”

“画的销路如何?”

“都是上门求购。”

“哦,你成天写书,有余暇点染丹青?”

“肚皮饿了就有!”曹雪芹兀自哈哈大笑。他的酒已经喝得不少了,近年来他没有喝过这么好的酒。何况是在如此孤寂的地方遇上爷爷和父亲的好友,故人。

紫桐夫人见曹雪芹穿一身破旧灰袍,一身清瘦,喝酒吃菜狼吞虎咽,早已是满眶泪水地道:

“少爷,原来在江宁织造府,在平王府,你哪里吃过这些苦头啊!我看你还是成个家吧。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你不想做官也可以。有了家室,你就是卖画也好,卖字也好,有文化的人总不至饿肚皮。说不定,还能盘出一个温温馨馨的家来。”

“谢谢伯母伯父关心。”曹雪芹知道自己喝醉了,放下了酒杯,紫桐带来的丫环小红,心儿特细,连忙去给曹雪芹上茶。紫桐夫人望丈夫老相爷一眼,从手提包里抽出一张银票,递了过来道:

“雪芹,这是张伯伯吩咐给你的,你拿去好歹添制些衣料、家具,剩下的留着糊口。日后有什么着难处,只管来找你张伯伯。”

曹雪芹接过一看,见是一张三百两的龙头银票。他知道张廷玉贵为宰相,却是少有的清官,决不肯收受下面的不义之财。这三百两银子差不多就是他半年的官俸,也许是紫桐阿姨数年间从家用中,一点点从指缝间挤出来的,怎么能要呢?

“不行不行。”他把银票推了过去。

张廷玉站了起来,端着茶杯,从书房踱到另一间房子里去,回头说道:

“雪芹,你不肯成亲,又不收银票,这样吧,把小红这丫头给你留下,就为你弄一日三餐茶饭。这银票,就算我们给小红付的生活费好不好?”

“说的越发离谱了,”曹雪芹脸红脸赤地道,“我不能连累小红姑娘跟着来受苦。”

“就这么定了。”紫桐夫人觉得这主意不错,笑嘻嘻地道,“小红,你就在这里留下来,帮曹公子弄弄茶饭,好生服侍他写书吧。”

“雪芹呐,”张廷玉见曹雪芹兀自推辞,拉长声气说道,“你知不知道,你爷爷和我先父是莫逆之交?”

“知道。”

“你记不记得,文端公治丧那次,你爷爷带着你在六尺巷张府近旁的张氏祠堂守灵,所有远客都走了,就你爷爷带着你在六尺巷又逗留了半个月?”

“记得的。”

“这不就得啦,”张廷玉拉着曹雪芹的手,一边朝外屋走去一边对曹雪芹说道,“雪芹,抄没曹家,是前朝雍正皇帝的旨意,是张衡臣伯伯拟的旨文,是李卫办的差。张家与曹家几同亲眷,李卫与曹家也无冤仇,那都是皇上的严旨,做臣子的身不由己。你就让张伯伯略表心意,日后我也好去阿鼻阎罗世界见你爷爷吧。”

“伯伯的心意我领了,”曹雪芹颇为感动地说,“拟旨之事您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君要臣死,不得不死,央央大国,芸芸众生,都是皇帝一个人的天下。谁能拗得过这个大主子呢?天下所有的人都是他一个人的奴才,我真不懂这天道神明是怎么安排的!天下如果没有成千累万的臣工为这个大主子奴役庶民百姓,他能吗?这是曹雪芹不愿踏入官场的真正原因之所在。”

走到院子外里,看看日头西斜,挨香山山顶不是很远了,张廷玉沉吟不语了好一会。他学富五车,当然知道曹雪芹说的帝王是怎么一回事。周公吐哺,天下归心,自从秦始皇统一天下,这国家就成了皇帝的家天下。皇帝通过臣工统驭万民,皇帝的族人宫妃享用天下的财富,臣工也从皇帝那儿分噬一杯羹。就这么回事,你说合理不合理?公道不公道?延续了一两千年,连孔圣人都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名份是定好了的,你一个曹雪芹不入流俗可以,但还能就翻个边不成?

“雪芹呐,”张廷玉来到马车边站住了,“原想着陪你伯母去卧佛寺看看大卧佛,现在天色向晚了。我们就此告辞了,日后有的是机会去看卧佛的。希望你的煌煌大著告峻以后,张伯伯能够先睹为快。”

曹雪芹搀扶紫桐夫人上了车厢,要再去搀张廷玉,张廷玉摆手道:

“不忙,咱们跟着车走一段,也好看看黄叶村。”

于是,曹雪芹和小红,从两边搀着张廷玉这位花甲老人,跟着缓缓行进的马车,朝村子外面走去。

张廷玉指指卧佛寺后面的山谷,说道:

“圣祖爷康熙崩驾,方苞就在那山谷里隐居韬晦,那里好象叫什么周家花园吧。”

“是,叫周家花园。”曹雪芹说,“我常去的,倒是十分清幽。”

“我去过两回,好象是前明某个王爷的园子,只是有些荒废了。”

“下次来,小侄陪您再去访访。”

“唉,”张廷玉长叹道,“老夫要能致休,不回桐城,就在这山谷里隐居岂不是好。”

“那太好了,”曹雪芹欣然道,“有老伯为邻――可是,那是前世也修不来的福分。老伯不回桐城,也断然不会来这种荒寂地方,万岁会赐您一座好园子。”

“好啦,送君千里,终有一别。”长车停了下来,张廷玉朝车厢里爬去,回头道,“雪芹,你要进了城,一定得来寒庐一叙啊!”

“一定,一定。”

车夫一甩响鞭,骏马飞快地奔跑起来,朝黄叶村的缓坡下冲去,曹雪芹和小红站在那儿挥着胳膊,直等车子在黄叶飘零的树梢间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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