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廷玉回到京城,朝局更为波谲云诡,变幻莫测。还没去上书房入值,那天跟夫人一道来到岳父府邸,探视岳父王士祯。丈婿在书房里喝茶,张廷玉把为父亲治丧盛况大致说了一遍,便听岳父说,大学士马齐被抓进了刑部大牢,宥死拘禁。张廷玉听了,惊得好一阵没做声。马齐是四位满、汉上书房大臣中最谨小慎为,树叶子掉下来都怕砸破脑袋的人。因为他学识渊博,胆小怕事,从不敢擅权乱政,有“不倒翁”宰相之称,一直留在皇上身边,大事干不了,但绝对不会坏事。
“马齐犯了什么事?”
“听说跟请旨建储有关。”王士祯随手翻着茶兀上一本剑南诗抄,慢悠悠说道。
“马齐去请旨建储?”张廷玉连连摇头道,“不会,不会,打死他也不会。他荐了谁?”
“八阿哥胤禩!”
“哦?越发不可能,”张廷玉站了起来,在书房里踱步思索,脸色阴郁,嘴角的肌肉抽搐着说,“这是阴谋,陷害……谁都知道,胤禩是佟国维的亲外甥,要举荐八阿哥当太子,只可能是佟国维的主意,幕后操纵,怎么把马齐牵扯进去了呢?”
“听说,有天皇上召集廷臣商议,拟立两个太子为国储,日后择优者以传大统。”王士祯把听到的小道消息,一五一十告诉女婿,“当时就有阿灵阿、鄂伦岱、揆叙、王鸿绪等大臣举荐八贝勒胤禩,皇上当即生了气,明示万万不可。此后,朝议纷纷,有人暗中活动,随后有几十位大臣联名举荐胤禩……今年正月出节后,圣上召集群臣,严厉追查举立胤禩,孰为倡议者。群臣惶恐,低头不语。过后皇上把张玉书叫到养心殿,再次追问,张玉书道:‘先闻之马齐。’第二天,圣上便降旨,开列马齐罪状,把他抓进了刑部大牢。”
“啊!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张廷玉喟叹一声,在岳父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皇子们争斗,已经殃及上书房大臣。看来,我是不该提前回来的了。”
“你见过皇上了?”
“还没有。”
“先别见。你的丁忧之期未满,暂时呆在家里,哪儿也别去,看看风势再说。”
“噢——”张廷玉也知道,现在的京城已是虎穴龙潭,稍一不慎掉了进去,卷入皇子之争,跟错了某一个“少主子”,便一失足成千古恨,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可是,皇上身边正值用人之时,自己袖手旁观,隔岸观火,朝局一旦弄得不可收拾,皇子们各派里外勾结,公开拼杀,燃起战火,生民涂炭,自己身为宰相,何以面对父子两代所沐皇恩,何以面对庶民百姓呢?
从岳父家回来,张廷玉一连好几天,茶饭不思,夜不安寝。夫人以为他丧父悲戚,只叫紫桐好好服侍,温言软语相劝。紫桐却也无能为力,深更半夜,只见老爷独自在书房,或闭目沉思,或临窗而立,望着黑沉沉的夜空呆呆地自言自语:
青青子衿,
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
沈吟至今。
呦呦鹿鸣,
食野之苹。
我有佳宾,
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
何时可掇?
忧从中来,
不可断绝。
越陌度阡,
枉用相存。
契阔谈讌,
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
乌鹊南飞。
绕树三匝,
何枝可依?
山不厌高,
海不厌深。
周公吐哺,
天下归心。
这晚,老爷几乎通宵未睡。翌日凌晨,只见他起了床面貌焕然一新。他要紫桐亲自为他整冠,着袍,用过早膳便急如星火地喊:
“备轿!”
“老爷您要去哪?”紫桐小心翼翼地问。
“上朝!”
张廷玉已然想明白了,在朝廷多事之秋,他不能撒手不管,也不忍心看着年老体衰一年不如一年的老皇帝,孤家寡人面对众皇子巴不得他早死夺位的挑衅。位,当然还是要传的,但不能让康熙受协迫,把位传给某个皇子中的阴谋家、野心家和暴君。
张廷玉掂了掂自己的份量:一代名相张文端公英的儿子、蝉联两代的宰相、首辅,以自己的为人处事洞微烛幽在朝野是立住了足的。不管是佟国维还是张玉书,想联合某个皇子,像对付马齐一样把自己拉下来,置于死地,不是那么容易的。为君为国为社稷,死都不怕,还怕什么明枪暗箭阴谋诡计呢?理应挺身而出,力挽狂澜,辅佐康熙安定朝局,稳定盛世,使大清江山顺利交接,免生民少受涂炭之苦。当然,要做到这点,必须以退为进,方圆得体,刚柔相济,保全自己,方能事半功倍。如果自己成了第二个马齐,何谈辅佐皇上呢?
带着这样的决心和方略,张廷玉像平常心气平和地走进西华门,递牌子请见。刚递过牌子,便见里头出来一位六十多岁的将军,官袍翎顶,脚步生风,踏得积雪吱嘎吱嘎作响。张廷玉一见,微微惊讶道:
“这不是狼瞫……狼将军吗?“
狼瞫也一眼认出了张廷玉,抢前一步,拱手道:“张中堂,听说令尊文端公大人仙逝,在下军务在身,没去府上凭吊,还请中堂大人恕罪!”
“说哪里话,”张廷玉上下打量着狼瞫,“狼将军不是在承德驻防?也到了京师?”
狼瞫知道张廷玉是康熙最器重的左右膀,并不见外地如实回道:“末将还是负责承德防务,不过圣上着末将将一万兵力部署在京畿周边。”
“啊,那好。见过圣上了?”
“刚见过。圣上大概还不知道中堂回京了,刚才还念着呢,他正在等两广总督武丹晋见。”狼瞫说到这里,远远见一位鹤发童颜,身材高大硬朗的疆臣虎虎生风走了过来。张廷玉一见哈哈大笑道:
“说曹操曹操到。嘿嘿,武老制台,你也刚到?”
“张中堂,狼将军!”武丹豪爽地拍拍胸膛,“听到皇上召旨,我又是水路,又是旱路,船不息桨,马不停蹄赶了来呀!”武丹是大内老一等侍卫,两年前被圣上外放两广总督,他跟张廷玉的父亲、前宰相张英交谊颇深。这次奉召回京,闻邸报文端公走了,他特地走水路绕道江宁、巢湖,没想赶到桐城,丧事早办过了。他说:
“我特地绕到桐城,没能赶上送送老宰相。就是张中堂你也回京了,在你两个弟弟陪同下,我去给老好人上了三炷香。唉,当年一些老伙计一个一个走了。”
抚今追昔,武丹感慨不已。
狼瞫也算是“老伙计”中人,把武丹拉进朝房,似有很多话要说,张廷玉晋见并无急事,也就跟着这两位“老伙计”走进朝房,他想在见康熙之前,从这些老臣、近臣嘴里多听些情况也好。
在朝房坐下,一边喝茶,一边聊天。
“武大人,在江宁您见到了虎臣?”狼瞫问起了另一个老侍卫魏东亭。
“见到了。”武丹脸上没有了笑容,“他身子是越发不济了,瞧着他瘦得怪可怜的,哪里还象当年力敌群雄的大内一等侍卫?”
张廷玉在一旁笑道:
“倒是武老将军,还同当年一样叱嚓风云,看你身子骨多硬朗!”
狼瞫意味深长地说:
“武将军身子骨好倒是好,只怕这次来了,就回不了广东啊!”
武丹心里一沉:原只想皇上急着召他,也只道京城有什么急事,在江宁见着魏东亭,虎臣说是“如今京师成了龙潭虎穴,是非之地”,方抱定快去快回的宗旨。听狼瞫之言似乎皇上对他另有安排,不禁袭来一阵寒意。想问,又知狼瞫素来谨慎,张廷玉更是撬口不开,只好自嘲地打了个哈哈,说道:
“我是既来之,则安之……哎,狼老弟,你住哪儿,回头我去看你。”
“末将军务在身,”狼瞫神秘兮兮地道,“不在城里住,自然要与兵将同艰共苦。回头我来看你。张中堂,末将告辞,先走一步了。”
正说着,邢年走了出来,一见张廷玉和武丹都来了,喜出望外地道:“张大人,多时回京的?主子老念叨着您呢!还有武制台,快快一起进去!”
邢年过来见过了礼,便带着张廷玉和老侍卫武丹,穿过丹墀,进了养心殿垂花门。邢年撩起帘子,赔笑道:
“万岁有旨,武制台您不必报名;张大人更是常来常往的,奴才就不进去禀报了。二位请……”
张廷玉既年轻,又非常拘礼,对武丹抬手道:
“武大人,请!”
“哎,张大人请!”武丹虽是一员武将,却对张氏父子极为尊重,他退到一旁道,“你是当朝宰相,武丹不过是圣上一介奴才。”
张廷玉挽起武丹的胳膊,同时跨了进去。乍见康熙,武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两年不见,康熙仿佛突然老了十岁。张廷玉猛一见,也心上一寒,仅仅两个多月不见面,怎么就像如隔三秋?从康熙的脸上,也就能看出这两个月里,他是在怎样惊惧忧虑中度过的!
在东暖阁里,穿着绛红绸面狐皮袍的康熙,略带浮肿的脸上,已然布满刀刻斧砍般深深的皱纹。他佝偻着身子歪在大迎枕上,呆望着殿顶的藻井出神。看着康熙老态龙钟、疲惫不堪的模样,武丹鼻子一酸,抢先伏地哽咽道:
“老奴才武丹……谨叩……万岁圣安……刚刚两年多一点光景,主子身子骨怎么就……”
张廷玉怕武丹说出更让康熙伤心的话,急忙袍子一抖马蹄袖一甩,截住话头道:
“下臣拜见皇上,恭请圣安!”
“是衡臣吧!”康熙回过头,突然眼睛放光,顺势坐了起来,目光移到武丹身上,惨淡一笑道,“还有武丹,你这个老家伙也回来了,二位快快平身!”
康熙仿佛身子骨倏地增添了力量,蹭下暖炕,往前踱了几步,怪怪地盯着武丹说:
“瞅着你这老家伙神彩奕奕,真令人羡煞呀!记得你比朕还大着六岁……衡臣,你看朕不反倒比他老了十岁?”
张廷玉酸酸地赔着笑道:
“主子龙体一向康泰,从承德回来,一时调养不周,瞧着清减些罢了。静养几日自然就会好起来的。”
“张中堂说的极是,”武丹也意识到自己勾起了康熙的伤感,便转脸笑道,“老奴才还要陪主子去木兰围场,看主子再射几只猛虎呢!”
“你这老家伙!”康熙笑骂道,“是来安慰朕,还是来戳朕的伤疤呢?”说罢,他叫邢年着人上茶,赐坐。
坐了下来,君臣一边喝茶,一边继续闲聊。康熙瞅瞅张廷玉,面容忧戚地问:“衡臣,令尊的丧事还办得顺畅吗?”
“多谢圣上眷顾,办得很好。”张廷玉回答道,“只是辛苦诚郡王来回奔走了一趟,阖家感愧。”
“咳,别提老三了!”康熙脸色徒变,长叹一声,“朕原来一直认为三皇子本分,像朕好读书,研究点学问,也不像其他皇子到处惹是生非。没想到,最近却有举报,说他府上一个什么鸟孟光祖,到江宁、四川而云南,还到过两广,四处结交,还代诚郡王送这送那……这还了得?皇子结交封疆大吏,要干什么?你们都是朕身边的人——”他捶着大腿痛心疾首地说,“难道朕养的这些个儿子,个个都无法无天,是一伙鸡鸣狗盗的狼心狗肺之徒?刚废了太子,削了八皇子爵,杖了十三阿哥,难道非要朕把所有皇子幽禁宗人府!”
张廷玉和武丹对视一眼,惊得都不敢吱声。待了好一会,张廷玉不得不安慰说:
“圣上宽心,也许举报不实,那个孟光祖打着三爷的牌子,在外结交,不过是另有所图。”
“是呀,朕也宽自己的心,兴许那姓孟的在外贪蝇头小利,才结交地方官吏。”康熙朝好处想了想道,“衡臣你回来了,好,你把诚郡王府的事查一查!”
张廷玉愕然无所答。他最担心,最怕的就是卷入皇子争斗的是非之中。那样不仅耗费精力,而且一旦卷入蛛丝蚕茧般扯不清的是非旋涡,他将再也无力辅佐康熙处理朝政要务,君国大事。他正在苦思冥想怎样推委勘查诚郡王府之事,又不至“抗旨”引起康熙不快。幸得,康熙立即改变主意,对武丹道:
“查三王府孟光祖之事,还是交由你办。咱们都是老家伙了,甚也不怕,倒是别把衡臣也扯进去。朕还想留个干净人,将来辅佐新皇登基呢。”
武丹心内一凉,嗫嚅地道:
“主子,奴才远在广东……”
“这次召你来京,朕不放你回去了!”康熙欠欠身,转对张廷玉道,“衡臣,你来拟旨!”
张廷玉答应一声,来到兀案前,铺纸提笔。康熙缓缓口授御旨道:
“着免去武丹两广总督之职,移任直隶总督,并兼领侍卫内大臣。两广总督一职暂由巡抚兼领,补缺后议。着武丹即日去直隶总督府承办交接,钦此!”授完口谕,见武丹睁大了眼望着自己,康熙一笑道:
“老家伙,你任直隶总督,京畿的拱卫交给了你。狼瞫在承德驻军,挨得近的军营离京师不过十几里地,狼瞫的营帐就设京郊,想见面,也很容易。人老了,念旧情,最怕寂寞。你在这里,朕也放心……”
武丹情知康熙对政局不放心,才把自己从广东调来,这自然是极大的信任。但想到魏东亭所言和最近邸报阿哥们的起伏浮沉,心知是个不好剃的络腮胡,不好戴的烂草帽。正寻思如何回话,康熙又道:
“在承德,领侍卫交给了老大胤褆、老三胤祉,他们是皇子,不合规制。再说,老三嘛,刚才你也听了,原也是花花肠子。心想让魏东亭来,他身子骨不济。想来想去只好让你这老家伙来,熟门熟路,你不可推辞!”
“只是奴才也老朽了……”见康熙这么一说,武丹推也不好,不推也不好。
“你就放心去做吧!”康熙正色道,“京畿防务不过借重你个名儿,外围有狼瞫顶着。京师多数武官都是你的老部属,你能镇得住。朕虽老迈,但并不糊涂。你定是在江宁见着了魏东亭,怕沾惹上阿哥们的事,朕已严厉训诫过他们了,不容许任何人到你那里去搅和。你是有旨免死两次的人,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康熙一席推心置腹的话,使武丹万般滋味涌上心头。士为知己者死,何况是被皇上从一个马贼一手提携上来的豪侠之士武丹?武丹喉头一哽,扑嗵一声跪伏在地上,泪盈盈地道:
“主子这么信任奴才,奴才就是赴汤蹈火,也报不尽圣上几十年眷念隆恩!只要奴才守在京师,就不要万岁为紫禁城操半点心。”
“好,好,快快起来!”又叮嘱了许多保重的话,康熙才命武丹跪安。
武丹走后,康熙草草看了一眼张廷玉拟的旨,点头说:
“你着人送去吏部,明发吧!”
张廷玉应声,准备退下。
“慢,”康熙又叫住他,“好象你的丁忧之期还未满吧。”
“也差不多了。”
“啊!”他挥了下手。
张廷玉走到垂花门口,又被叫住:
“衡臣,明日你叫佟国维、陈廷敬、张玉书,你们四大臣来乾清宫议事。”
“是!”
康熙最后挥了下手。
张廷玉走出养心殿,真是百感交集,竟然理不清一点儿头绪。他知道皇子争斗的背后,还有外戚、满臣首辅佟国维在撑腰,要不,马齐也不会不明不白栽进刑部大牢。马齐走了,来了个张玉书。张玉书比马齐资格还老,是顺治末年进士,康熙二十年擢内阁学士,做过礼部侍郎。后历任刑部、户部尚书。三十五年,随驾康熙亲征葛尔丹,参预机密,颇受亲信。这次加大学士衔,入值上书房,虽是六十七八的人,也不可小视。不知他供出马齐,是道听途说出于无心,还是受佟国维指使有意陷害,如是后者,在四名上书房大臣中,有两名支持八阿哥胤禩的死党,而兼吏部尚书的陈廷敬,部务繁杂,主要精力不在此。那末他张廷玉在上书房就成一对二的孤家寡人。想到这里,他不禁为自己捏着一把冷汗。
第二天,张廷玉知会佟国维、陈廷敬、张玉书一道来到养心殿,递牌子晋见。邢年早等在那儿道:
“不必递牌子了,皇上正等在那儿,快去!”
康熙昨晚批奏折弄到深夜,现在一脸倦容坐在那儿,眼泡肿胀,精神委靡。太子废去,上书房大臣不得不依三十五年之前的例,把各地奏折写成节略呈送御览。过去,上书房移送的多数奏表在太子那里就处理完了,只有极重大的事才送皇上御批。由于康熙重新亲自料理政务,精神体力便觉不支,几个月下来,不服老不行。他在心里感叹:“没有太子是不行的!”
四大臣请过安,康熙无力地抬了下手,命邢年赐坐、赐茶。都坐下以后,康熙弹了弹手上的一份折子说道:
“前已命侍郎赫寿驻藏,协办藏事。这是赫寿的折子,你们都看过了?”
张廷玉和陈廷敬立即回说看过,佟国维与张玉书却未吱声。佟本来心粗气浮,不是有关朝廷大政、官员沉浮的折子他一般不看,而张玉书新来乍到,来不及看。康熙瞅了那二人一眼,续说道:
“现在拉藏汗与青海争立**喇嘛,这事处置不好,西藏就会乱,这跟朝廷的事是一个道理。朕意命钦差大臣往西藏监察,你们看派谁去为好?”
凡是荐人议事,张廷玉很少开口,一则,皇上自有主见,二则,有兼吏部尚书的陈廷敬,他越权荐人,恐招朋党之嫌。佟国维却凡荐人必抢先开口,他说道:
“我看陈廷敬去好。”
“陈廷敬?”康熙还在犹豫。
“陈大人兼管吏部,”佟国维道,“素来**喇嘛是西藏的藏王,立谁妥,自然吏部出面为好。”
张廷玉一眼看出佟国维的心机:此去西藏,往返至少半年,把个兼吏部尚书的上书房大臣支走,上书房势必就是他和张玉书的天下,张玉书初来新到没有主见,还不就他说了算?想到这里,张廷玉不能不说了。
“万岁,派遣钦差,本是圣上独裁。”张廷玉字斟句酌地道,“不过,上书房马齐走了,最近各地奏折又多,陈大人再一走,恐怕忙不过来。”
“你意派谁去为好?”康熙问。
“理藩院总理西北民族事务,”张廷玉道,“依下臣之见还是理藩院派员为妥。”
“嗯,好。”康熙点点头,“陈廷敬,你去理藩院选一身强体壮的侍郎或尚书,病病歪歪的去不了西藏。”他又拿起一份密奏,掂了掂,“下面就要说马齐的事了。张玉书,你说荐八皇子胤禩为太子,首倡者是马齐,是你亲眼所见,还是道听途说?”
张玉书一怔,瞟了佟国维一眼,佟国维脖子一扭,故意装熊。张玉书自知佟过河拆桥,但他是国舅,不敢当面戳穿,康熙正色问来,自知没好果子吃,立即跪下回答:
“是奴才听人所说。”
“听谁说?”
“那日,几十个臣下……汇集在朝房议论,”张玉书吱吱唔唔,“有人这么说。”
“是谁?”康熙盯住不放。
“臣,臣下也没在意。”
“马齐在不在?”
“不在。”
“既然几十个臣工聚集一起议荐胤禩,连马齐本人都不在,怎么你把屎盆子扣到马齐头上?”
“奴才知罪,奴才……”张玉书已吓得胆颤心惊,偷觑着佟国维,佟却若无其事。
“念你随朕征葛尔丹,支持靳辅治河有过功,朕不治你诬告之罪!”康熙挥了下手,“你也六十七八了,回家养老去吧,不要再来上书房了。”
张玉书这个只做几个月大学士的短命宰相,连连磕头谢过恩,灰溜溜走了。
康熙已经十分疲惫,接过李德全送来的一碗参汤,喝了一口,对张廷玉道:“衡臣,你拟个旨,去刑部把马齐接出来,叫他仍回上书房当差。”
“遵旨!”张廷玉不露声色地答应一声。康熙抬手,又放了下来,说道:
“你们都跪安吧,朕乏了!”
四位上书房大臣正在康熙处议事时,大阿哥胤褆、十四阿哥胤禵心怀鬼胎地来到养心殿,挑帘子一进垂花门,见老三胤祉、老九胤禟也如约早来了。胤褆和胤祉二人只目光冷冷地对视了一眼,没说什么,胤禟忙赶过来给老大请安,胤禵也忙过来与两位大哥见礼。平素石磨压不出一个响屁的胤禟,僵硬地直了直身子,不阴不阳地说了句:
“皇阿玛这阵不让进,等着吧!”
等了一会,先是张玉书灰头灰脸地走了出来,尴尴尬尬地跟四位阿哥招呼了一声,偏着身子走了出去。接着,三位谈笑风生的大臣也退了出来。胤褆见了张廷玉、陈廷敬还含笑点点头,见了佟国维这位舅舅却白了一眼,冲兄弟们说道:
“我先进去,问问皇上看见不见,兄弟们先候着。”说罢,屁仰屁颠地进去了。传出李德全的禀报声:
“大阿哥胤褆请见!”
康熙幸许是真乏了,加之张玉书诬告马齐的事引起了他的恼怒和疑惑,按说张玉书不是这样的人。他在六部做过多届尚书,与马齐同朝为官,是上书房属官,平常与马齐关系不错,为什么要故意诬告马齐呢?道听途说思虑不周也不可能,他不会不知道他的证言会送马齐坐牢。是谁指使他作假证呢?只有佟国维,他既是皇亲国戚,又是满首辅。马齐是个公道老实人,佟国维害他,只能是出于排除异己,安插亲信。想到此,他的脑袋一阵阵麻木。听报大阿哥请见,心中不悦,拖了好一阵才拉长声气说:
“进——来——呀!”
胤褆进了大殿,一看康熙闭目养神,误以为皇阿玛心情不错,便请了安,站在一旁拍马屁地说:
“皇上前次北狩,乾纲独断,力挽狂澜,一举废除了不仁不孝的太子,天下臣民无不拍手称快。但太子毕竟苟位三十余年,拉帮结派,有所谓‘***’之说。最近,百官里头那些朋党,一直图谋东宫复位……”说至此,咽了一口气却停住了。
“你奏得好。”康熙睁开眼,掠了胤褆一眼,“这事朕心里有数,王掞带头在闹。还有些什么人在说?”
“外头造谣扇惑的很多,”受到鼓舞,胤褆索性放开胆子说道,“有人说,胤礽还在咸安宫住着,***头儿老四皮毛未伤,就是老十三也只处刑四十杖。清白人只说皇上仁慈,一起小人误以为圣心尚在犹豫,朝野五心不定,就是阿哥也都怕太子复位,所以儿臣以为……”
“该立新太子了?”康熙目光如炬盯着胤褆。
“皇阿玛圣明!”
“据你看,该立谁呢?”
“这——”
“按祖宗成例,也该轮到你了……”
胤褆激动得浑身发抖,叭地一声跪了下去,支起耳朵听父皇的下文:
“可是胤礽怎么办呢?他毕竟也是朕的骨肉,废了太子,还能怎样?先前你们太祖母最珍爱的就是他,他母亲赫舍里氏又是在宫变中受惊而死的,朕给她说过要好好照看她的遗孤,还能怎么办他?”
“父皇!”胤褆顿首,慷慨激昂,“切不可悲天怜人,姑息养奸。孟子云,‘社稷为重’,恕儿臣斗胆冒死陈言:胤礽在一日,***就还会作乱。庆父不死,鲁难未已。为国家计,求父皇当机立断……”
康熙似乎听出了一点什么名堂,仍然不动声色地盯着胤褆问道:
“你说乍办?”
“赐死!给他一匹绫子令其自尽,以绝***之痴心妄想!”胤褆侃侃而言,康熙望着这个想当太子想疯了的家伙,恨不得一脚把他踹死。嘴面上却阴笑着说:
“好呀!十年之后,朕就要担个什么名声,你知道吗?”
“儿臣知道,所以今天特来请密旨。”胤褆还在做黄粱美梦,“只要父皇开口,一切都由儿子去做。儿臣不怕担恶名,只要能除此隐忧。”
康熙的牙咬得格格地响,一阵恶气攻心,头嗡地一炸,差一点栽倒。胤褆伸手来扶,被他一掌推开,终于支撑不住,跌倒在龙椅上。里面卟嗵一响,守在门口的杨大壮和皇子们一齐拥了进来。康熙见另外几个阿哥,心一紧,头一扬,扶着椅背立了起来,眼露凶光怒喝一声:“你,你们这些畜牲,都是来要朕杀胤礽的吧!好,好呀,都跪下!”
刚进来的几个皇子莫名其妙,也都扑腾扑腾跪下了。在暖阁外面的侍卫、太监、宫女,因阿哥们受责,也都陪着跪在帘子外面。自废太子以来,康熙本来就心情不好,加上百官分成几派,一主复立胤礽,一主新立胤禩,现在胤褆又赤膊上阵,要杀胤礽,立他自己,康熙的火便不打一处来,他狞笑一声,说了下去:
“你们看看这两个孽子,”他指着胤褆、胤祉,“秦失其鹿天下共逐,那是祖龙死后才有的事。现在朕还健在,只不过废了个太子,就都杀红了眼!就连这个胤祉,平常装得两耳不闻窗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原来书都读进狗卵子里去了。竟然派门人出京,四处联络外官。那个胤褆更是无耻之徒,居然扇惑朕杀他的亲弟弟,不顾君臣大义、父子之情、兄弟之谊,你还有点人性没有?你根本不配做朕的儿子,你禽兽不如!你滚!滚……”
所有的人都吓得战战兢兢,跪在地上的皇子更是惊棘得大气也不敢出,兀自听康熙咆哮下去:
“朕自登基以来,历尽腥风血雨,那都是奸臣叛逆,现在倒好,发难的都是朕的儿子!你们想过没有,祖龙是那么好屠的吗?朕为什么要调武丹来身边?为什么要胤祯监护胤礽?你胤褆自承德领侍卫内值,就有了非份之想,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就凭你一身贱骨头,妄图杀弟篡位,你能当得了皇上吗?朕会把江山交给这样的孽畜吗?”一顿发泄,足足骂了半顿饭工夫。最后康熙声嘶力竭,颓然坐下,捶着椅手,喟叹道:“罢了罢了!天作孽,犹可活;人作孽,无药救;儿孙作孽……完了,完了,你们都滚吧!”
四兄弟对视一眼,想“滚”又都不敢。胤褆早像打断了脊梁骨的哈巴狗,瘫软在地上。胤禟、胤禵无端跟着受了一顿臭骂,也只能打落牙往肚子里吞。惟有胤祉还要来洗涮几句,他磕了个响头,满腹委屈地道:
“儿臣素来闭门读书不问外事,都是下人贪图小利去巴结外官,给儿臣招祸,父皇生儿子的气是应当的。”他给自己扇了一个嘴巴,哭丧着脸,转移目标道,“儿臣自幼知书识礼,决不是大哥那种狠毒之人。他图谋东宫,早已有此心,并非承德领了侍卫才有。他曾多次去我那里查阅《***》、《烧饼歌》这些星命书,还跟着张半仙学魔魅之术——原以为他不过是好奇,后来听人说他查了胤礽的玉牒,请道士画了一张什么图藏在毓庆宫……”
胤褆脸色徒地变得苍白,形同鬼魅附身地喊:
“你血口喷人!”
康熙突然像中了魔法,仰天哈哈哈一阵狞笑:“……好,妙……魔法……父子……兄弟……不共戴天……”他撇下跪在地上的皇子,踉踉跄跄朝外面走去。李德全、邢年、杨大壮等人追了上来,但谁也不敢拦阻他,也不敢问他要到哪去。只好远远地跟着。已到掌灯时分,康熙像梦游神一般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
康熙最后来到乾清门上书房,那里张廷玉刚把马齐从刑部大牢接了出来,佟国维正在安抚马齐。恰好武丹进来递送直隶军需清单,坐在一边跟张廷玉说些闲话,审阅着加盖关防。见康熙晃晃荡荡走了进来,后头跟着杨大壮和太监,臣工们一齐上前扶着康熙坐下。佟国维不悦地冲杨大壮说道:
“杨大壮,啊,还有李公公、邢公公,怎么都这么粗心,皇上穿得这么单薄——有事该叫奴才们过去呀!”
大约经冷风一吹,康熙清醒了许多,他扶着椅背站了起来,一只手握拳捶着椅背,严厉地宣旨道:
“有旨!”
众大臣——包括武丹,立即跪伏于地,聆听旨意:
“一,”康熙道,“朕明晨移驾,在畅春园过冬,武丹立即调三营绿营兵防护,原驻羽林军移喜风口驻扎。”
“扎!”
“二,”康熙嘴唇哆嗦,“即刻削去大阿哥胤褆直郡王爵位,囚禁宗人府。令善扑营抄捡胤褆府第——不必惊动家眷,凡抄捡有违物品,一律进呈御览。”
“扎!”
“三,”康熙的“三”字出口,嘴唇抖得说不出话来,突然两条胳膊往上一扬,一个踉跄跌倒在地。胳膊把桌上的茶具绊翻,滚落在地,砰一声摔个粉碎……
就在这个时候,辛者库一名小太监慌慌张张跑了进来,也没注意正在七手八脚搀扶起来的皇上,却哭丧着脸说道:
“李公公、邢公公,辛者库的一棵歪脖子柳树上,吊了一个女鬼!”
康熙已被扶着在软榻上重新坐下,李德全回过头问小太监:
“呔!宫柳上哪有什么女鬼?”
“是,是具女尸!”
康熙苏醒过来,随便问了一句:
“什么女尸?”
“是,是――”小太监见皇上问话,吓得颤颤禁禁结结巴巴话不成句地道,“是,是柳贵人……柳贵人的……舌子拖出好长,好长……”
“邢年,你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康熙说完,邢年“扎”一声走了,他望着邢年的背景狞笑一声,“这都是报应,宫柳也知杀人……报应啊!”
他又一头栽倒在软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