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饭,一家人全都回房了,张廷玉独自一个人枯坐在西花厅餐桌前。夫人王氏的肚子明显地鼓胀起来,吃完饭他就要她回房休息,乳母拉着若渟跟着走了。伙房师傅、丫环把餐桌收拾得干干净净,紫桐泡来一杯碧螺春,满面生辉地问:
“老爷,是回上房,还是去书房?”
他摆了摆手,一声不吭。紫桐只好退到外室,静候老爷的使唤。
这阵,张廷玉默默抚摸着搁在紫檀木酒案上的“宫僚雅集杯”,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索额图是大清入关立国元勋索尼的儿子。索尼先拥立顺治爷即位,顺治驾崩,又拥立康熙,是八岁的康熙登基时四位顾命辅臣之一。索额图是索尼次子,康熙初年,他协助康熙智擒鳌拜,加强皇权,也是功不可没。另有一层,皇太子胤礽已故生母赫舍里皇后,是索额图的侄女,现在索额图突然被拘禁幽所,肯定不光是索额图的问题。难道皇上对太子有了什么二意?想到此,张廷玉出了一身冷汗。
常说伴君如伴虎,身在宫闱,步步都得小心。稍有不慎,脑袋搬了家,还不知道怎么掉下来的。
庆幸父亲致仕,离开了朝政一日三变的京城。太子年幼时,父亲以大学士兼做太子讲官,说来与太子还有师生之谊。太子要出事,父亲还能脱得了干系?他摩挲着仿佛留下了父亲体温的“雅集杯”,揣摸着那一代老臣在朝廷经历的风风雨雨。
宫僚雅集杯共十件,全都用白金作沓成杯,合重二十八两。杯外镂乌丝花草,内镌“宫僚”姓字里居,旁镌“宫僚雅集”四字。酒杯按各人酒量大小排序,依次为:汤斌,字潜庵,河南睢州人;沈荃,字绎堂,江南华亭人;郭棻,字快圃,直隶清苑人;王泽弘,字吴庐,湖北黄冈人;耿介,字逸庵,河南登封人;田喜篝,字子眉,山西代州人;张英,字敦复,安徽桐城人;**予,字山公,顺天大兴人;朱阜,字即山,浙江山阴人;王士祯,字阮亭,山东新城人,皆一时同官在宫的讲读者。其中汤斌、张英、沈荃、王士祯,皆一代名相或名士。“宫僚雅集”一时成为美谈,后人有诗赞曰:
名流作雅集,
或传或不传。
此杯奚足多,
重在姓字镌。
当时十君者,
一一宫僚联。
酒户有大小,
杯亦随差肩。
潜庵实领袖,
名德当开先。
渔洋杯独小,
翻疑最少年。
桐城与华亭,
声望齐凌烟。
……
张廷玉此时此刻,能够揣摸到的,却是前辈相国老臣劬劳负重的无奈。他们无论在皇上还是太子身边,面对朝堂苦谏,还是生死荣辱系于一旦的廷争,紧张兮兮的神经就要绷断。当他们拖着疲惫的身子沉甸甸的脚步,在宫门外相聚,不约而同邀到某家某府,把酒流饬,吟诗弄月,用以松弛即将垮掉的身心。
张廷玉披一件皂褂,正要去后花园透透气,这时,兄长廷瓒走了进来。候在外面的紫桐,花蝴蝶般翩翩飞了进来,甜嘴蜜舌地喊:
“大伯老爷,吃过没有?”
“吃了。”
“是先喝茶,还是来点酒?”连兄弟家的丫头,都知道他喜欢喝酒作乐。
“什么都不用。”这位大老爷,其实天性更像父亲,幽默风趣,爱喝酒,爱说爱笑。这阵,却生硬地拒绝了一厢情愿要当小妾的紫桐一番美意。
“那咱兄弟到园子里去走走!”在朝堂,廷玉是正二品宰相,兄长不过四品少詹事,但到了家里,关起门来,他依然执胞弟之礼。他回头吩咐紫桐,“你把大老爷喜欢的酒菜,送到后园听雨轩来。”
然后,挽着兄长的胳膊,朝后园走去。
廷瓒自康熙十八年中进士,由翰林院编修,擢太子詹事府少詹事。这是个给太子胤礽当秘书总管的差使,要说官小也不小,大也不大。要是太子登基,随着鸡犬升天,这少詹事至少也要混个学士、大学士、尚书什么的当当。可胤礽太子都当了二十多年,早已是个长胡子的“老太子”了。太子登不了基,压住了东宫太子府少保、少詹士一大帮子扈从官吏,只能看着同科年兄年弟升迁,而自己“少保”、“少詹士”也熬成了“老保”、“老詹”。这好比看着人家吃肉,而自己老是喝粥,心里总有点不是滋味。张廷瓒就怀着这种心情,来到弟弟廷玉的家。
“哥,嫂子和侄儿们都好吗?”
“好。”
“嘿,好久没过哥府上了,中秋一定邀弟弟们去哥那边赏月。”走进兄弟们孩提时一起读书、玩耍的园子,廷玉知道大哥心里别扭,便专揀轻松的话儿说。
“你是大宰相,大忙人啊!”少詹士不阴不阳地道,“听说皇上把索额图拘禁起来了,你也参予了其事?”
要轻松轻松不起来。已来到荷叶田田,池水涟涟的听雨轩,月光正好。廷玉瞅着月光回道:
“我也是今天下值才听人说。”
“皇上一时把他贬斥,一时又起用,”廷瓒心有不满地道,“现在又抓起来,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嘘——”这时,紫桐端着酒菜轻巧地走来了,张廷玉怕兄长再说出不得体的话,嘘了一声,“哥,您坐。”接着吟哦着曹孟德的《短歌行》来作掩护:
对酒当歌,
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
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
忧思难忘。
何以解忧,
唯有杜康。
……
“唔,老爷今晚兴致真好,吟起诗来了。”紫桐自以为夫人答应自己给老爷纳妾,也就作张作致,麻麻利利把酒菜摆在石桌案上。把酒倒进特意拿来的两只“宫僚雅集杯”里,她站在一旁,准备侍候两个老爷喝酒,“大老爷,二老爷,要不要紫桐为你们唱支曲子?”
“放肆!”这不是时候,张廷玉绷着脸朝紫桐示意,“下去,下去!”
紫桐撅着嘴走了,廷玉转而和颜悦色地说:
“哥,弟不胜酒力,今晚也陪哥痛痛快快喝个够。”他把“雅集杯”端了起来,递了汤文正公的那只给兄长,自己端的却是岳父那只最小的“渔洋杯”。
张廷瓒端起“汤文正公”一饮而尽,抹抹嘴道:
“索额图两代功劳盖世,太子天性仁善可亲、读书习武样样用功,他又是第一位皇后唯一的亲生。要不是众阿哥觊觎太子帝位,明争暗斗,蒙混今上,索老相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
“如果兄长想保全主子,就不要把太子和索额图牵扯在一起。”廷玉抿了口酒,又给廷瓒满上,说,“再说,当今皇上,也不是好蒙混的。”
“你以为大阿哥、四阿哥、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那些个人干的事,皇上全知道?”廷瓒索性自己拿了酒壶,一杯接一杯自饮自酌。酒力使他面色潮红,头脑发昏,说话更加放肆,“你以为当今是何等样人主?”
“自然是明君!”
“明君?前朝四位顾命辅政大臣,苏克萨哈被绞死、鳌拜死于狱中、遏必隆囚禁论罪,只有索尼还算善终。现在索尼之子又被拘禁,这也算明君?”
“岂止明君!”廷玉正色道,“乃百年未有之圣君!明太祖虽有今上的文功武业,却没有今上的学问、远识。即学问一道,能诗词,善书画,辨八音之律,通算数几何,精天文,明地理,曾自测黄白二道,还会七种夷语。此种学问,哥,即便不是皇上,你比得过他么?”
廷瓒已醉得有了六七分,说话含混,只是摇头。
“惟今上学识渊博,所以既具深谋远虑,亦有包容之怀。”廷玉放下“渔洋杯”,缓了口气说道,“你还记得明珠之变那次五十大寿吗?噢,那次你没去,爹叫我去了。那是康熙二十六年,我还小,却也烛微幽著,旁观者清。当时,明珠与索额图争权于朝,争利于市。对于一国之君来说,谋私犯的是人情,尚可容允;攫权犯的是圣忌,那就非扳倒不可。明珠、索额图就是瞧不透这个。后来的事你应当记得——”
“记,记得个……”“毬“字还未出口,廷瓒已是醉得一塌糊涂。
“明珠一倒,二十八年,皇上命索额图去尼布楚与罗刹国划界签约,把三十多岁的佟国维拔为宰相,取代了索额图。佟上任伊始,仗着是国舅,大刀阔斧,连连题奏,整顿六部侍郎以上官员,汰冗拔贤,涮新吏治,一时颇得人心。二十九年等索额图从东北回来,朝局已面貌全非。皇上宽厚,没把索额图一掳到底,还挂着宰相的虚衔,让他坐了十几年冷板凳,给点颜色,受点教训。复起复拘,乃索额图自食其果……”
不知听没听进去,廷瓒突然放声号哭。廷玉也不知兄长是终究喝醉了,还是情动于衷而形于外,只见他悼丧般撞天抢地号哭道:
“太,太……子,咱,咱……都,都……完……完……了,了……”
最后竟歪倒在石鼓上。这时,紫桐闻声跑了过来,已经把大哥搀扶起来的张廷玉,有几分狼狈地冲这位未来的小妾喊道:
“紫桐,大老爷喝醉了,快快叫人套车,把他送回府上去!”紫桐拔腿就要走,他又叮嘱,“你也跟去,告诉大奶奶,最近无事不要让老爷外出喝酒胡侃。”
紫桐和家仆送大哥走后,张廷玉久久不能平静。索额图拘禁宗人府,还不说牵不牵连太子,光说六部各府,就不知有多少人如丧考妣,人心惶惶。
张廷玉的分析一点不错。夏历五月壬子,康熙从黄河巡视河工回京,翌日,即服阙,临朝视事,会议上书房,口授惩处索额图的谕旨,叫张廷玉记录在案:
家人告尔,留内三年,有宽尔之意,而尔背后怨尤,议论国事,结党
妄行;举国皆系受朕深恩之人,若受恩者半,不受恩者半,即俱从尔矣。
去年皇太子在德州时,尔乘马至皇太子中门下,即此是尔应死处,尔自视
为何等人耶?朕欲遣人来尔家搜看,恐连累者多,所以中止。若将尔行事
指出一端,即可正法。念尔原系大臣,朕心不忍,令尔闲住,又恐结党生
事,背后尤怨议论,着交宗人府拘禁……
皇上的谕旨有理有节,有柔有刚,有恩有怨,令人口服心服。索额图终于未能逃过此劫,不到年底,就一命乌乎,死在幽禁的宗人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