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总不遂人愿。
偷来的意外时光终究要如数奉还。
第二日，出奇醒的很早，我悠悠然推开了窗，熹微的晨光便扑面而来。转回桌边，给自己倒了杯冷茶。这才发现茶杯下的这封信。
“九儿：
边关急事，八王遣人连夜赶到这里通知于我，我必须回去。我已安排人手护你回宫。抱歉。
钟离”
茶水，有点苦。昨晚分明是做了一个好梦，但也正是如此，醒来才这般失落。
钟离的贴身侍卫李思候在门外，见我推门出来，也不言语，沉默地跟在我身后。我一阵烦躁。
“李思，我要去蒙乐山。你打点一下。”
本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心理准备，却意外地听到他说了一声“好”。我抬眼困惑地看了他一眼，他一副云淡风轻状，似乎计划中便没有“回宫”一事。
他淡淡地说道：“钟将军吩咐，公主若仍有出游计划，我且跟着就好。”
景县以美景著称，往来游览者不绝如缕。对于这一大早便热闹起来的街市，本应兴奋到骨子里的奚小九却恹恹地失了兴趣。漫无目的地走着，喧闹声打我耳朵穿过，什么也没留下。
天低的可怖，云走地飞快，在灰蓝灰蓝的幕布上，什么颜色画上去都那么难看。李思顺着我的目光抬眼看时，分明陶醉了一番，他眯着眼睛，轻声道：“小姐，天气真好。”
“好你个大头鬼。”我心里暗想。
半个时辰以后，我一腔愁绪地站在山脚，抬头瞧见山顶的寺庙小虫般卧于山顶。阳光愈发刺眼。晃得我精神恍惚，摆手叫来李思，温柔问道：
“若是我半山腰晕倒，你可能搬我下山？”
李思挑眼看了下陡峭的山道，认真地思考了这个问题，眉峰拢了拢，缓缓道：“怕是不能。”
奚小九打小便乐意和别人一起爬山，但所有人都不乐意和奚小九一起爬山。在我过去的十几年里，我爬过八次山，每一次的爬山经历于我的旅伴而言皆是毕生难忘之经历。我老爹下山便闪了老腰，自此闻山色变。然后是我大哥，骁勇如他，也在扛着我下山之后倒头闷睡了一天一夜。后来是奚星微，他倒是聪明，上山之前便恶狠狠地警告我：“奚小九，你要是敢出什么幺蛾子让我背你下来，我就敢把你扔在山里喂老虎。”彼时，奚小九才九岁。瑟瑟下只爬到六分之一处便着急着下山了，下去时脚滑了一下，直接咕噜着滚了下去，停下来时毫发无伤，肉垫奚星微骨折养了三个月。
后来，便没有后来。
在我忧伤无比、进退两难的时候，一个明黄的影子打我身边飘过。视线跟过去时，只看到一方素白的绢子轻缓缓地飘到地上。想也没想，便喊出声：
“姑娘，你的绢子。”
黄衣女子转过身。只见她约莫十六七岁年纪，面若朝霞，她赶紧弯腰，伸出手将绢子捡起，小心翼翼地打了打灰。那从半透的衣袖中露出的半截藕臂，白腻如脂。
“谢谢你！”她笑嘻嘻地歪着头，随意用手背拭了拭额头的细汗，几绺刘海胡乱地贴紧了额头。
“姑娘也来爬山？”她笑意盈盈地看着我。
我只能挤出尴尬无比的笑容，微不可闻地应了一声。
“莫不结个伴？”她微偏着脑袋，露出两颗晶晶小虎牙。
陌生会带来窘迫，但窘迫是短暂的。
陌生也会带来无穷的倾诉欲望，因为足够安全。
所以我絮絮叨叨了一路上，她安安静静地听着，偶尔撇过头看着我笑，寻得很久方找到机会接上话头。
“也就是说，你有一个很喜欢很喜欢的人？”她脚步顿住，干脆将身子侧过来，笑嘻嘻地问我。
佳木繁荫，细密的阳光星星点点地铺在小道上，有一些没落下来，便在她的眼皮上跳动。两颗黑珍珠在粼粼金波中显得更加透亮晶莹。
我万料不到她突然的回应便是这般直截了当。愣愣半晌，才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那一声“嗯”字闷闷飘出来，细若蚊蚋。
抬头看向她时，那两潭碧波似乎被风吹过，荡起一层层难以言说的情绪。那跃动在眼睛上的光影也不知落到了何处，她整个人刚好走到了一处阴影，黯淡了很多。
她一扬手，打头顶一棵不知道什么树上信手摘了片半枯的叶子。目光一沉，盯着叶子半晌。再抬头看我时又挂上了明媚至极的笑容，“看你这般，一定是两情相悦。真为你开心。”
这喜悦显得很是真心，让人如沐清泉，浑身舒畅。
只是，我却闻到一股忧伤的味道。我无从追溯，也不敢开口去问。我赶紧回头，假装看看李思是否跟上来了。
李思很是悠闲地跟在身后不远的地方，这距离不能听到我们的对话，却将将能够看到我们的背影，和侧脸说话的神情。因为我转头看过去的时候，他正跟一个眉清目秀的陌生女子说着些什么，眉眼间皆是柔情。
我冲他招招手，他余光扫了我一眼，却并没有理会。我继续招了一招，他干脆微扭过头，假装看不见。
我咬牙切齿，暗骂天下男子的劣根性。却忽地想起昨夜钟离打花丛中穿过，愣是停留在一根狗尾巴草身边，心里便美滋滋的，全然不知道自己的嘴角已经无耻地暴露了内心。
“这世间，美好太多。”她深吸了一口气，吐出，感叹道。后面还有半句，“我竟有些......”。声音微不可闻，我也便没有听清楚。
这次登山绝对是奚小九登山史上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当我重新站到山脚，那火烧云红彤彤一片，印染了整片天空。我内心腾起一种英雄的豪迈。
我拿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问她：“你叫什么名字？我还能见到你吗？”
她笑了笑，从袖里掏出一方素白的绢子，替我拭了拭鬓角的汗水。她没有回答我，只是拿一双沁凉的眸子看着我，她说：“绢子送给你，如果有一天，有人告诉你他认识这方绢子，希望你替我告诉他...”
声音突然哽住，她眼圈微微泛红。
这突如其来的悲伤让我不知所措，无意识地便接过了绢子，绢子上绣着个小字，歪歪扭扭的，是一个“彤”字。我猜想那一定是她的名字。
她渐渐走远，影子被夕阳拉的好长好长。我那时很想冲上去拉住她，拒绝她慷慨而深刻的馈赠。可是，巨大的悲哀沉沉地压着我，竟让我动弹不得。
残阳如血。
明黄的影子早已经看不见，我的耳边却始终萦绕着她的声音，挥之不去，她说：
“告诉他，我原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