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突然降临时，是什么样的感觉？
清风师父说，似拨云现日，似埋种开花，似雨后彩虹，似绝谷清泉。王员外家的千金说，就好像等待了一辈子只为了那一个瞬间，等到了死而无憾。市集屠户李大虎说，幸福就是我切肉你掂秤，卖肉的人排队排到镇口，然后嘿嘿一笑，数银两数到昏昏睡去，如果有这样的一天，大概便是一种天下唯我萌萌哒的感觉吧。
而这突然降临的幸福对奚小九来说，却是一块巨大的陨石砸到脑袋上。直接导致的结果是间歇性失忆和间歇性癫狂并发，情况惨烈，惨不忍睹。
“钟离？”
“恩？”
“钟离？”
我猛地撞上钟离的背，他转过身，“九儿，我最后一次告诉你，你没有做梦，我说的都是真的。”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人家有问很多遍吗？”
“不多。”
我方抬起头。
“半个时辰才九十九遍。”他的眼睛弯成一道拱桥。
钟离走近了一步，呼吸声在我的头顶。他用全世界最摄人心魂的声音说道：“九儿，死生契阔，与子成说。你且信我就够了。”
于是，世界开始旋转，我脑子混成浆糊，只有那张脸那个名字那个笑脸。爱情中的女子是傻子，唱戏的人诚不欺我也。
夜里，奚星微像只刺猬般冲进大帐，怒吼道：“奚小九，你不知道现在什么时辰了吗？你不知道你的鬼哭狼嚎已经严重影响了其他人了吗？”
我一脸无辜，笑嘻嘻道：“我觉得很好听啊，八哥你要是不喜欢这首我就换其他的。”于是我开始唱,“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一边唱着，一边拉着奚星微的袖子绕起圈圈。
后来听钟离讲，那一夜奚星微跑到他帐内，与他促膝聊了一夜，大抵讲的是他这个妹妹纵然是无姿色、无才识、不温柔亦不贤惠，姑且念在她还算长情的份上就娶了她吧，否则如此下去迟早会疯魔了的。
最大的悲哀在于你就算生气也无力反驳，这么中肯的评价奚小九也只能和着血泪吞掉。悲戚之余还不忘期待地问钟离，“那你是怎么回答他的”
这狐狸两眼一眯，答道：“容我考虑考虑。”
我白眼一翻，暗骂这俩不正当交易的混蛋。同时翻出来的，是多少年前的一段记忆。
大概是奚小九五六七八岁时的事吧，西域商人送给父王一方奇丽手绢，素白素白的一小方布在太阳照射下竟显出七彩的颜色，格外绚丽。全日汐竟再也找不到第二条相同的绢子。赤马将军家的霸蛮郡主素婉眼馋了一个多月，好言讨好也好，干仗也好，威逼利诱也好，也始终没从我这借来这方手绢。她郁郁了多久，我便得意了许久。直到有一日，我照例嘚瑟地在太阳下拿出手绢，擦那已经快擦破的嘴角时，素婉竟连冷哼一句都没有，继续玩她那无趣的木头青蛙。我望向手里，手绢耷拉着，黯淡了许多。过后的某一日，我上火流鼻血，奚星微让我仰着头，从我袖里抽出手绢一角扭一扭便塞进我鼻子里。自此，我再也没有拿过那方绢子，似乎它在我的生命中从未出现过。
我突然觉得自己变成了那方素白的帕子，躺在钟离的手上。奚小九大约还是适合写小说的，凭这一脑子举世无双的想象力和联想力。
我一把抓过钟离的衣袖，“你不能考虑，你考虑的时候可是有很多人在虎视眈眈哦。”
他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喝了口茶，问道：“例如？”
我绞尽脑汁，翻江倒海，终究没折腾出一朵浪花来。
“奚小九！”有人怒气冲冲地从我账外喊我，然后我便看见一根瘦高甘蔗杵到了面前。张四牛睁着圆溜的眼睛瞪着我，丝毫没见到帐内分明还有另一个人。“他们都说你要走了？”尾音微扬，不可置信的语气。
我仰着头看他，“对啊，我两日后就回家了。”我一边回答着，一边暗暗思量是否告诉他那昏暗油灯下还有个饮着茶看好戏的人呢。
他像是受伤了一样，目光瑟缩着看向一边，沉默了许久，久到我开始微微尴尬的时候，张四牛又炯炯地看回来。
“奚小九，我不喜欢男人，但是如果是你的话，我可以接受。如果他不接纳你，就留在我身边吧。”话罢，张四牛一脸绯红地冲了出去。
我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十四岁的这年春天，奚小九渐渐拾起些自信，为这莫名开出的三两朵小桃花。
我望向钟离。“这算吗？”
令人愉悦的，他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