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采臣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昏迷过去的,当他醒来的时候,已经处身在一条小船上,一个满脸长着浓密胡须的汉子正低头瞧着自己,正是自己的好友燕赤霞。他不禁又惊又喜,想坐起身来,却觉得全身无力,竟是一点也动弹不得,嘴张了半天才发出声来:“燕兄……你是怎生找到这里的……”燕赤霞用手摸着满脸的浓髯,笑道:“你忘记了,不是你让人捎信给我,让我一同来蓬莱仙境游玩的吗?谁知道你却到了北海这边。”
宁采臣这才觉得意识有些恢复,他费力地转了下头,瞧见小船上并没有别的人,登时心急如焚,叫道:“小倩……小倩在哪里?”燕赤霞道:“你还是先顾着自己吧,后背中了那一鱼枪,能捱下来已是命大。”宁采臣咬着牙道:“不,不,你先告诉我,小倩如今……怎么样了?”
燕赤霞叹了声,道:“她已经去了。”宁采臣听罢,脸上的表情一僵,便说不出话来。燕赤霞道:“我赶到这里时,被一班人人拦住,他们说是这周围十数里都是禁地,外人不得擅闯,后来就看到聂人王和冯七娘,你和聂小倩都在他们的船上。他们的女儿已经伤重而死,只剩下你还活着。”宁采臣听到了这里,终于哭出声来,泪水哗哗地滚落,哽咽着道:“燕兄……你带我去,去找聂人王,我……我要看小倩最后一眼。”
燕赤霞道:“我劝你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聂人王正恼你害了他的女儿,要用你活祭她的亡灵呢!”宁采臣叫道:“我愿意跟小倩一块死!”燕赤霞笑道:“你还是算了吧,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你从聂人王和冯七娘手里抢过来,你却一门心思想着去寻死,你这样做对得起老朋友吗?”也不管宁采臣怎样叫嚷,撑着船就走。宁采臣眼见他划着船穿行如飞,知道自己今后再也看不到聂小倩一眼,心里一急,两眼发黑,就此又昏迷过去。
一个月后,燕赤霞终于把宁采臣稳稳当当地送回了浙江宁府,但宁二公子所受的枪伤虽然痊愈了,身体却变得越来越虚弱,后来经名医诊治,才知道是中了慢性剧毒“血赤莲”,竟是无药可解。宁采臣这才想起当日化名为水天的海公子给自己喝的那两壶酒,想来毒药就是溶在酒里的,他当时因为看到海公子抢先喝了一口,便没怀疑酒里有异常,岂不知对方早就有置他于死地的意思。
因为中毒太深太久,已经非药石可以解除,所以宁采臣只能凭靠自身的功力去抵御毒素的侵袭,幸好燕赤霞又传了他一套功法,他才能苟延残喘至今,一捱就捱了十三年。只是那“血赤莲”的毒性太过于霸道,早就侵入他的血液当中,并将进一步侵入他的五脏六腑,屈指一算,宁采臣已经没多少天好活。便在一个月前,他风闻了聂人王的女儿聂小螺和冯九娘突然出现在北海,于是正中心怀,便张罗着要在临死前去那里走一趟,也好乘机了却自己的一桩心愿。
尽管宁府上下都竭力劝他打消北下的念头,但宁采臣还是执意成行,无奈,大哥宁采君只好将府中水性最好的宁五也派了出去,一路上护持着宁采臣。接下来的航程竟是一帆风顺,直到在前天抵达北海时,宁五又从银蛇寇小白手里救下了聂锋,于是去仙人岛见聂小螺的事便变得极其简单了。
现在,宁采臣带着聂锋、宁五两人已经进到了仙人岛上的冷香谷,他们闯过了用忍冬花围成的“九转阴阳阵”后,三转两转,便转到了竹楼的前面。三人刚在门前站定,就听得里面传来一声斥问:“何方高人驾临冷香谷?”脚步细响,一个妇人已快步走了出来。
宁采臣见她一身蓝袍,腰缠锦带,头上却披着一块白纱,遮住了面目,心想:“这人只怕便是那位冯九娘了,她在异国住得久了,这穿着上自然也有所迥异。”便见聂锋上前一步,躬身道:“在下赤焰岛聂锋,见过九娘。”冯九娘道:“原来是铁手无常聂锋,五年前我在总堂倒是见过阁下,难为你听到我和小螺回到北海,便过来相见。”转头看向宁采臣主仆,问,“这两位是……”
聂锋忙介绍道:“这位便是浙南宁家的二公子,跟他一道来的老人家却是响誉江湖的水龙王宁五前辈。”冯九娘听罢甚感意外,看着宁采臣道:“你便是宁采臣么?”宁采臣冲她施了一礼,道:“正是晚生,九娘一向安好!”冯九娘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好一会儿才叹道:“只可惜了小倩这孩子……”宁采臣听了,心下不由得一酸,又听冯九娘道,“算着,也过去十三年了,难为宁公子还记得到北海来看看,你远来是客,快里边请!”
竹楼里的布置很是简朴,桌椅都是竹制的,甚至连喝茶的器皿也是竹筒。宁采臣等人在前厅里坐了,却并没见到聂小螺现身,只有冯九娘一个人斟茶续水,上下招承,聂锋先忍不住了,问道:“敢问九娘,可否请我家少主人出来一见,宁公子虽是外客,但与聂家渊源极深,想来她也不会介意的。”这话也正是宁采臣想说的,便也冲着冯九娘微笑点头。宁五则在心里想,“这聂家的人倒是好大的架子,败落至此,还在一味地拿大!”
却见冯九娘笑道:“非是小螺她不识礼数,只是练功入了定后,奴家不便去惊扰。”宁采臣听了心中一动,暗想:“聂小螺练的莫非也是‘心心相印’**,可这门功法不是只能对照着海底下的神像才能练吗?难道说她已经寻到了另一种法门,有所小成,所以才回到这仙人岛来?”
又听聂锋道:“不知少主人还要多长时间才能出关?”冯九娘道:“她刚刚入定不久,少说还要个把时辰。”宁五听她这一说,登时烦躁起来,将竹筒里的茶水一口灌下去,站起身来,对宁采臣道:“我说少爷,既然人家现在没有工夫出来,咱们还是先回船上得好。我总怕那个银蛇寇小白不死心,会跟到这岛上来。”宁采臣想了想,道:“五公你先回船上看看也好,我左右身子不清爽,便在这谷里多偷回懒儿,不跟你去了。”
宁五本意便是想拉宁采臣离开这个是非窝,听他执意要留下来,不禁有些犯难,他可不想这二公子发生点什么意外。却又听宁采臣道:“五公且莫为我担心,说起这岛上最安全的地方来,倒是莫过于这冷香谷了,单单有那个‘九转阴阳阵’拦着,外敌就很难闯入。”聂锋也道:“那就由我陪着五爷回岸上看看好了,这谷里虽说有机关,但外面若没有人给望风张眼,也是不成事的。”
宁五见他这一说,也就不再坚持,当下他俩个由冯九娘带着穿过忍冬花丛,走出了“九转阴阳阵”,自回飞蓬船而去。
宁采臣正一个人坐在楼下喝茶闲想,忽听得楼上有细微的脚步声响起,抬头一瞧,见是一个头罩白纱,身穿黑色长袍的少女站在了楼梯口,虽然看不到她的面目,但能瞧出她的身段极为苗条。宁采臣心里一跳,正想开口相问,便听得少女道:“你是宁采臣宁公子吧?”
那声音很清脆,就像冰凌碎撞,蕴着一股寒意。宁采臣站起身来,道:“你是……聂小螺聂姑娘?”便见聂小螺朝着他微微一躬身,道:“请恕小螺冒昧,公子请移步到楼上来一叙如何?”宁采臣见她一个才十三岁的女孩子,说话竟然如此客套成熟,不免有些诧异,当下不做多想,踩着咯吱咯吱的竹梯上到了二楼。
那聂小螺却已经闪身进了二楼里的一扇门户,宁采臣眼见她的身影像股黑烟儿似的晃动,竟萌生了一种虚幻不真实的感觉。这个竹屋里也是极为宽敞,但窗户全被青纱遮挡了,光线便有些暗弱,里面除了一张竹榻一张竹几外,别无他物。但宁采臣的注意力马上就被挂在墙上的三幅画给吸引住了,那三幅卷轴长有三尺,只是画面都用黑纱遮上了。
便见聂小螺走到正面墙壁上挂的那副卷轴前,道:“素闻宁公子惊才傲世,学富五车,这里有几幅画还请你来给鉴赏一下。”说完,手腕一撩,那罩在上面的黑纱便唰地揭了去,露出一个远古女子的画像来。
宁采臣只瞥了一眼,便知道那上面画的正是九天玄女的像,心道:“聂小螺练的果然是‘心心相印’**。”他走近了前,见那神像跟在海底古城见到的一般无二,不禁叹道:“画得真是太像了,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原迹的那种魔力。”聂小螺道:“这三幅画是我娘动用重金,去请波斯的第一大画师摩耶夫来北海画的,据说已经尽得了其中的神髓。”宁采臣哦了声,又问道:“敢问冯夫人请那画师来北海画像,是在海底古城被毁之前,还是之后?”
聂小螺道:“当然是在那之前,我娘亲原本想着将玄女的神像画下来后,便再也不用那么辛苦地潜下海去练功,谁知道还是不成,这三幅画虽然也画出了些玄机,但配着秘诀来修习时,总是有所隔阂,无法做到融会贯通。所以,她只得还让姊姊下海去练,没想到……”宁采臣听她说到这里,便知道她下边的意思,聂小倩在练功期间碰上了自己,因而才香消玉陨的,想到这里,他心里不禁一疼,竟是不忍再看面前的这幅画了。
过了一会儿,他才问聂小螺:“这么说,姑娘现在还没领会到‘心心相印’**的玄妙之处?”聂小螺道:“很难,开头时还有些进展,越到后来越是艰深难懂,最后这几年更是寸步难行了。我想问题便是出在这三幅画上面,若不然当年我姊姊也就不必去禁地练功了。”说到这里,她叹息一声,“思来想去,当年见过海底古城里那三幅真迹的,现在除了那个总爱跟我们聂家作对的海公子外,便只有宁大哥你了,我就想,要是你能从中看出些差异来,兴许便能帮我解了这个谜。”
宁采臣听聂小螺突然改口唤自己为大哥了,心头一热,耳根又响起了聂小倩的莺声燕语,忙点头道:“那好,我便帮你好好瞧瞧,看是不是真能找出些差别来。”聂小螺见他答应,很是欢喜,跑到门口冲着楼下喊:“九姨,九姨!”冯九娘答应了一声,得得得地走上楼来,左手拎着一个小竹笼,右手拿着一束忍冬花。
宁采臣见她拿了这两样东西进来,有些不明所以,九娘道:“宁公子,只怕这三幅画里隐藏的玄机,跟你在海底古城下面见到的大不一样呢!”说着,将手里的那束鲜花凑到了玄女像的面前,宁采臣瞧得真真切切,玄女的面色虽然依旧祥和无样,眼睛的瞳孔却突然张大,流露出了欢喜和愉快。宁采臣见此情形,不禁咦地一声。
却见冯九娘把鲜花移开,又将竹笼提到了玄女像的面前,随手揭去上面的黑纱,里面居然是一条探着头,向外哧哧吐着红信的眼镜蛇。再细看那玄女的神像,那对眼睛里的瞳孔突然缩小,像是感到愤怒和憎恶。宁采臣这次却是啊地叫出了声,觉得这画像委实有些不可思议,怎么这画像的眼睛竟然跟真人的眼睛似的。
待冯九娘把竹笼拿开,那玄女的眼睛才又慢慢地回复了原样,依旧是祥和慈善,宁采臣忍不住伸出一根指头去,在她的脸上轻轻触了一下,确然是画在纸上的。正在暗暗称奇,便听聂小螺道:“有时候,我甚至怀疑,是不是那个叫摩耶夫的波斯画师在上边使了什么魔法了。”
冯九娘也道:“宁公子,你且说说看,这三幅跟你在海底古城下看到的有什么不同?”宁采臣沉吟了片刻,道:“我在海底下看的玄女像的眼睛,确实跟这三幅有些异样,她很朦胧,眼眸里的黑与白会旋转,就像一个八卦图符一样,阳鱼和阴鱼是两个深不见底的洞,在旋转中轮换交替。有时候,还能看到其他的物像,花叶、光线,波影……很虚幻的,不像这三幅女像眼睛的变化那么直观。”
聂小螺听了插口道:“你说的能从女像眼睛看到其他物象的事,我也在这三幅画上碰到过,但是不常见,有时候有,有时候没有,有长者有妇人,还有少年……噢对了,前年在波斯时,有一天我还发现玄女的两只眼睛在流泪呢,当时真是吓了一跳,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便叫了九姨也来看看真假。”冯九娘接口道:“没有错儿,是真的,我当时看到女像的眼睛在流泪,还以为是我们哪里做错了,亵渎了她,还烧香叩拜了呢。不成想,第二天一大早,距离我们不远的东部便发生了地震。”
宁采臣听她俩人越说越玄乎,忍不住道:“难道说这玄女显灵了?”冯九娘道:“那也说不准,你想想看,小螺她刚刚回到北海,你宁公子不是也就随后赶到仙人岛了么?”她说到这里,拿起竹笼和鲜花向外走去,“宁公子,你便留在这里帮小螺好生想想,我可要下去看着些风头,省得有外人闯入打搅了你们。”
九娘走了后,屋里沉寂下来,宁采臣重新盯着那玄女的眼睛看了会儿,却并没有看出什么异常,反把两只眼睛累得酸痛。他转身看着站在身旁不远的聂小螺,她怯生生地立在那里,身影很是单薄,便用柔和的语声问:“小螺,你长得跟你姊姊像吗?”聂小螺可能是没想到他突然会问这句话,沉默了会儿才小声道:“我不知道。”宁采臣想起聂小倩离开人世时,这聂小螺才刚下生不多久,当然不会知道她姊姊的长相,心下又是一阵凄然。
竹楼里又静下来,能听得真毛发落地的声音。两人就这样默默地站着,各想各的心事,他们之间无形中像是有一层阻碍似的,并不能马上进行沟通。后来,还是宁采臣打破了僵闷的气氛,问她:“小螺,你知道你姊姊葬在哪里吗?我这次来,很想去她的坟前祭拜一下,”聂小螺点头道:“知道的,就在这冷香谷里边,我这便带你去。”
她说着,便转身走去门口,宁采臣听说聂小倩就葬在这冷香谷里,当真是悲欣交集,跟着她下到了底楼,却并没瞧见冯九娘在下边守候。他们出得门,便转去西边的花丛,沿着白石小路走了不多会儿,见那红色的忍冬花阵向两旁分开,露出中间的一片松林。
林子里很静,一点风的声音也没有,地上的草丛里长着伞菌、乳菌和灰蘑菇,开着紫罗兰和铃玉兰,两人走了约有半盏茶的工夫,便见前面露出了一角空地,草长得更加茂盛,没人半膝,聂小螺停下来,指着空地里的三座坟茔,说:“就在那里了!”
宁采臣十多年来,一直盼着能来聂小倩的坟前祭拜,现在临近了,自然心潮澎湃,慢慢走上前,见最前面的那座坟前的石碑上刻着的正是聂小倩的名字,顿时间便泪如泉涌,模糊了视线。就像一下子打开了记忆的闸门,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又活生生地涌现在眼前:她像一条美人鱼一样从水里钻出来,冲着他妩媚一笑;她熟练地在火堆上烤着黄花鱼,逗引得他大口大口地往下吞涎水;他们在海底下游弋,去看那闪闪放光的“月亮鱼”;他们从石堡的废墟冲出来,在珊瑚丛上面亲吻,旋转……
在这些记忆里,聂小倩留给宁采臣多是甜美的笑容,即便是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鲜血从她的身上一丝丝地散开,凄艳而美丽,她眼里的震惊、恐惧慢慢稀淡,化为了凄凉,嘴角的那丝笑容却还僵在上边,就好像凋零的花瓣。她总是朝着他笑呵,笑呵,娇憨地叫他:“大哥,大哥!”笑得他的心都疼了,叫得他心都碎了。
宁采臣想着,不觉便在嘴里发出一声呻吟,身子轻轻颤抖起来,便听得后面有人道:“宁大哥,你没事吧?”他这才想起聂小螺还在身边,赶忙抑制住悲伤的情绪,转头对她说:“小螺,我想跟你姊姊单独待一会儿。”聂小螺听他这一说,只默默点了下头,道:“那我先回去了。”转身朝来路走去。
宁采臣直待她的身影消失,才在聂小倩的坟前跪下,哭出声来。林子还是静寂,白头翁和腰文鸟在树枝上唧唧喳喳,巨大的羊齿草、金银花、野蔷薇、红浆果在草丛里探头探脑,宁采臣这一哭也不知道哭了多久,才止住声,觉得多年来堵在胸腔里的忧郁发泄了大半,畅快了不少。他伸出手去,摸着石碑上的字,说道:“小倩,你日后不会再孤单了,我会留下来陪着你。”然后,便开始动手拔那些纠缠在坟前的乱草。
当他费了好大的劲,才将聂小倩的坟头清理干净后,已是累得满身大汗,站起身来,看向后面的那两座坟茔,这才知道那原来便是聂人王和冯七娘的墓,不禁心中一动。
他们的坟前也是茅草丛生,显然已经很久没有被清理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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